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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罪行多得沒法計算,每一個數字都是用許多人的血和許多女人和孩子的淚寫成的。這簡單的數字代表著無數的被毀滅的家和被殘殺的生命。一張大幅的圖表上寫明:納粹把十八個國家裡的猶太人、吉卜賽人、政治犯和戰俘集中在奧斯威辛,用種種的方法讓他們死去。這十八個國家是挪威、蘇聯、波蘭、荷蘭、比利時、德國、法國、盧森堡、南斯拉夫、捷克斯洛伐克、奧地利、意大利、阿爾巴尼亞、希臘、保加利亞、匈牙利、羅馬尼亞、西班牙。在殘餘的檔案中人們還發見囚人的更多的國籍:英國人、美國人、瑞士人、土耳其人、埃及人、波斯人、還有中國人。中國的什麼人呢?怎麼會落到納粹的手裡去?說明員也回答不了這樣的問題。

  罪行的確多得沒法計算。屠殺之外還有搶劫,這是大規模的強盜行為。奧斯威辛的一個党衛軍軍官弗立茲·柏格曼(FritzBergmann)曾經說過從奧斯威辛的猶太人那裡拿走的貴重物品價值十億馬克。這些物品都是送到德國國庫去了的,其實它們的價值要超過柏格曼的估計多少倍。納粹另外又修建了三十五個特別的倉庫來分類儲藏和包紮他們從囚人身上搶來的別的贓物。後來在他們倉皇撤退之前,他們把二十九個倉庫連裡面的賊贓一塊兒燒得乾乾淨淨。在剩下的六個倉庫裡面還有三十四萬八千八百二十件整套的男人衣服,八十三萬六千二百五十五套女人衣服,五千五百二十五雙女人皮鞋,三萬八千雙男人皮鞋,一萬三千九百六十四張毛毯和別的許多東西。這些東西上面還保留著出品商店的商標,所有被希特勒征服的歐洲國家的名字都鮮明地印在那裡。在營裡的殘餘檔案中人們看到納粹党衛軍的班長奈痕巴赫(Reichenbach)的報告,上面記載著從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一日到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五日這一個半月裡面,一共有九萬九千九百二十二套小孩的衣服和內衣,十九萬二千六百五十二套女人的衣服和內衣,二十二萬二千二百六十九套男人的成套衣服和內衣從奧斯威辛運到德國去。這真是歷史上空前的有組織的大搶劫了。

  除了法西斯主義的罪行以外,我們在陳列室的白色牆壁上還看到了帝國主義的全部血腥的記錄。這些罪行已經是我們熟悉的了,殖民地上的屠殺,爭奪市場的戰爭,大規模的轟炸,整個城市的毀滅,……這些都是我們親眼看見過的。對有色人種的迫害,對勞動者的無情的榨取,對爭自由運動的殘酷的鎮壓,對未開化民族的有組織的「殲滅」……這些我們也聽說得太多了。上海南京路上的屠殺,四川萬縣城的被炮轟,……這些都是我們身受目睹的。上海的一百年的歷史就是一個完備的帝國主義罪行的展覽會。但是今天上海也已經站起來把一百年來壓在它頭上的魔鬼趕走了。整個中國也已經站起來把帝國主義的魔鬼趕走了。所以站在那些夢魘般的照片的面前,我們可以昂起頭吐一口氣,而且可以邁著輕快的腳步離開它們。

  最後的一所房屋給人帶來安慰,帶來希望,帶來光明。門前也有一行波蘭字:「保衛和平的鬥爭」。在這裡我們看到了世界革命運動的發展,也看到了世界和平力量的擴大。從俄國十月革命的爆發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這一串震驚世界的偉大事件,這裡都有大幅的照片和圖表來說明它們。蘇聯和新民主主義國家的和平建設,全世界人民保衛和平的鬥爭,這裡也有照片和圖表來表明它們的輝煌的成就。連兩天前剛剛在華沙閉幕的二屆世界和大的照片也已經有系統地陳列在這裡了。那些善良的面孔,那些熱烈的情景,它們在我們的眼前顯得多麼親切。我們可以叫出許多熟悉的名字,我們也可以說出許多動人的詳情。我們從那裡來,我們也參加了那些偉大的場面。我們在那裡見到了全世界人民的熱誠的心,今天在這裡我們又看到它們。「和平戰勝戰爭」,我們在華沙天天聽到這一句話。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不管希特勒和他的黨徒怎樣在波蘭組織了四個大毀滅營,三個大集中營帶毀滅營,四十四個小集中營,十五個輸送營和無數的勞動營,用種種方法來殺害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民,在焚屍爐中燒毀了將近一千萬人的屍體,但是結果希特勒自己也死在柏林的一個地下室裡面,一部分的納粹黨徒被絞死在紐倫堡的絞架上,連曾經到過奧斯威辛視察、核定了擴充計劃的党衛軍領袖希姆萊也不得不服毒自盡了。希特勒的「第三帝國」並沒有毀滅和平,倒是和平的力量毀滅了它。希特勒並不曾滅亡波蘭,他反倒促成了波蘭的新生。

  這個博物館叫做「幾百萬人的毀滅」。但是我看完了整個的博物館以後,我對人類的信心並沒有減弱,它反而加強了。

  幾百萬人並不曾白白地死去,他們的紀念也在保衛世界的和平。

  四、真正的殺人工廠

  從集中營出來,我們又坐上那兩部大汽車,到布惹秦加去。

  布惹秦加毀滅營又被稱為奧斯威辛第二,因為納粹先在奧斯威辛設立了集中營,後來才在它附近的布惹秦加添設了毀滅營。毀滅營就是一般人所說的殺人工廠。我們已經在奧斯威辛看過了它的焚屍爐的照片和毒氣房的模型。現在我們又到真正的殺人工廠來了。

  奧斯威辛是一個潮濕的盆地。它那滿是沙粒和小石子的地面就一直沒有幹的時候。它四周有好些魚池,水是死的,裡面充滿了腐爛的東西,常常發出惡臭來。這是一個傳染瘧疾和傷寒症的好地方。布列斯勞大學教授陳加(Zunker)奉命化驗過奧斯威辛集中營的飲水,他給希姆萊上的報告中說,在奧斯威辛用的水連漱口也不相宜,而且連用一次都不行。毀滅營建築在布惹秦加的沼地上,地理環境不會比奧斯威辛好一點。有人說布惹秦加原是一個養馬的地方,但我看那裡的潮濕有毒的空氣對馬也不合適。房屋是在一九四二年新建的,以後又陸續擴充幾次。房屋的形狀跟馬房完全一樣。我已經看到了照片:一個男人房間住五百四十人,一個女人房間住一千人。它們比馬房還不如。沒有窗戶,沒有光亮,不通空氣,地是潮濕的土地。我又見過一張照片:許多條魔手似的鐵軌通過毀滅營的大門一直向各個焚屍所伸過去。

  可是整個毀滅營如今就只剩了一些破爛的監房。那許多條鐵軌,那堂皇的門面完全看不見了。我看過一篇記載,知道第一座舊式的焚屍所在一九四四年五月改做了防空洞。

  第四焚屍所在一九四四年十月七日燒掉了。第二和第三焚屍所的設備在一九四四年十一月被納粹匪徒拆下來搬到另一個集中營去,建築物也被炸毀了。第五焚屍所在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日的夜裡納粹撤退的時候燒光,連牆壁也炸掉了,今天我們到了全世界最大的毀滅營,卻只看見一片荒涼。

  包含著毒氣房和焚屍爐的焚屍所是建築在地底下的,以前人在這裡可以看見整天冒煙的煙囪。現在我的腳踏在焚屍所的頂上,我只覺得我在一條年久失修的水門汀路上走著,我只覺得我在一間倒塌了的倉庫頂上走著。我俯下頭,便看見裂縫和鐵筋。我可以把一隻手伸進縫裡去,但是我卻沒法使那些爐子和那些房間在我們的眼前重現,讓我們詳細地知道它們怎樣吞食了那五百萬無辜的人民。有些地方還掛著花圈,鮮花給荒地添了一點「生」意。大概是什麼人到這裡來哀吊他們的死者。人是殺不盡的,每個死去的囚人都有親友。

  平日倔強的阿來克斯現在顯得沉靜了,他的眼光在各處找尋。他在找尋他的父母的腳跡嗎?他在回憶那些過去了的恐怖的日子嗎?忽然他抬起頭看看我們,過後便指著濕潤的土地說:「這都是燒剩的人骨頭啊,這些白色的小東西。」我朝我的腳邊看,土裡面的確攙雜了不少的白色的小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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