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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十七號的號牌上寫著「囚人生活」。這裡有文字,有照片,有圖表,有數字,有圖畫,有實物,有雕像。我看見了威顏木夫(Wiejmów)畫的八萬囚人點名圖。點名是囚人生活中一個重要的節目。而且一天還不只點一次名。在一張圖表上我看到「十二點至一點——點名」,「三點半至四點半——點名」的句子。連那些在勞動的中途死去的囚人也得由同伴們背回或者用手推車推回去參加點名。這樣的死者是很多的。譬如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四日,就有四百三十個囚人死在工作的地方。這情景也由一個畫家布南特胡伯爾(Jerzybrandhuber)表現在圖畫中了。一個房間裡陳列了一些孩子的照片。在這裡孩子們被強迫跟父母隔離了。從外面帶進來的孩子是逃不掉毒氣房的。而在集中營裡生的嬰孩,納粹的醫生會注射毒藥殺死他們。一個雕像吸引了我的眼光。我一個人在它面前站了一忽兒,這是拉衣諾黑(H.Raynoch)的《母與子》(MatkaDziecko),母親摟著孩子,用一隻腳跪在地上。她只有極短的頭髮,人不留心地看一眼,也許會把她當作一個男人。這正是集中營的慣例:每個女人被帶進來,最先就得剪掉頭發。這些頭髮被人好好地保存成批地送到德國去,給專門的工廠做床氈的原料。在集中營成立的初期,女人還可以在奧斯威辛住一個時候,到後來毒氣房和焚屍爐接連地建築、擴充,女人們一下火車就讓人直接送進了毒氣房,「剪髮」的工作只好留到焚屍之前跟拔牙的工作同時完成。營裡有專門的「牙醫」來拔去死人嘴裡的金牙,而且每天有四十個囚人被強迫來擔任這種工作。我把《母與子》看了許久。

  我想著:這個母親是在保護她的孩子,不肯讓人們把他送進毒氣房嗎?這個母親是在摟著孩子向人們哀求保全他的生命嗎?我瞭解她的感情,因為我也有過母親,而且我也有著孩子。那麼我能夠說出做母親的在那個時候想著什麼嗎?「至少讓孩子活下去吧。」她一定說過了這樣的話。但是母親和孩子全死了,也許病死在營裡,也許毒死在毒氣房中。納粹殺死了無數的母親和孩子,納粹給波蘭帶來毀滅和死亡,給世界帶來毀滅和死亡。他們定下了大的計劃:要殺盡猶太人,使波蘭人絕種,把吉卜賽人完全消滅。然而新的世界從廢墟中產生了。波蘭人仍舊活著,並且活得更勇敢;猶太人仍舊活著,吉卜賽人也仍舊活著。而希特勒和他的匪幫的骨灰卻不知飄到那裡去了。

  阿來克斯立在一個玻璃櫥前面。櫥裡,上面的一層放著一個小小的木頭做的東西。我們不知道這是什麼。「這就是刺號碼的工具,」阿來克斯憤恨地說。「每一個人來到營裡,帶的東西給搶光以後,手臂上先給刺一個號碼,然後照三張相,自然是穿著條紋的囚衣照的。我們都是這樣地開始了集中營裡的生活。這裡全是我們的生活的說明。」他掉過頭把房裡的一些畫和一些圖表指給我們看。

  的確,一種受難的生活在我們的眼前展開了。白色的牆壁立刻消去,時間馬上倒退。我仿佛聽見樂隊在奏樂。我仿佛看見無數穿條紋囚衣的人,縮著頭經過大門朝各處走去。這是勞動的囚人的隊伍。他們在傍晚才回來,有的淌著血,有的彎著背,有的還用木架抬著同伴的死屍,有的把死屍背在背上,有的把死屍放在小車上推著,這時候也有樂隊奏音樂在門口迎接他們。這樂隊也是由囚人組織成的。後來當人們成群地走向毒氣房的時候,也有這樣的樂隊「歡送」他們。所有的囚人都是在早晨四點鐘起床,至於那些不做工的囚人,他們消磨時間的方法除了「點名」之外,還有「體操」和「運動」。舉起雙手跳舞,光著腳在石子地上跑,練習一秒鐘脫帽行納粹禮,這就是「體操」和「運動」。他們的整個上午的時間就花在跑和跳上面。凡是沒有跑多久就跌下去的人,立刻被處死刑。十二點鐘開始「點名」,需要四十五分鐘,「點名」以後,有一刻鐘喝湯的時間,就只有一點湯。阿來克斯告訴我們說,一碗湯給五個人喝,而且這些人早晨六點鐘只喝過一點冷咖啡。喝了湯就得開始唱歌了。他們被強迫著唱他們不懂的粗俗的德國歌。要一直唱兩個鐘點,唱得不好,就被罰蹲下去唱,或者被打得伏在地上,臉碰著地。三點到六點半又是「體操」的時間。這以後又是「點名」,這次「點名」要花兩個鐘頭。在整天的疲勞和饑餓之後,他們只得到一點麵包和一點香腸(有時是果醬和黃油,星期六是乾酪,但真正是一點點)做晚餐。有的囚人卻必須一直在寒風裡站到天明,還不能放下手來。

  這樣的生活。這樣的飲食。所以一個一百六十五磅體重的波蘭女人(第四四八八四號)在營裡住了一年半以後,就減少了一百一十磅的體重;一個三十六歲的荷蘭籍的猶太女人(第A二七八五八號)在營裡住了半年,被蘇聯軍隊救出的時候,她的體重只剩了五十磅。這樣的情形是很多的。陳列室裡面掛得有這種瘦得沒有人樣的活屍的照片。還有一張納粹醫生自己照的四個男孩的裸體照。我們中間沒有誰敢走到前面去,仔細地看它一眼。這些小孩已經不活在世界上了。

  但是就在現在,那四對眼睛裡,還射出來饑餓的光芒。就是在活著的時候,他們也只是四個孩子的鬼魂。

  其實在奧斯威辛,他們的命運並不是最壞的。那些被關在「餓牢」裡面的囚人還得羡慕他們呢。「餓牢」裡監禁的是那班逃走時被捉住了的囚人。人很少有機會從這樣的「地獄」裡出來。可是有一次一個囚人居然活著走出了「餓牢」,而且把他的見聞告訴了世人。他這樣說:「門一打開,人便聞到一股可怕的腐屍的氣味。等到我習慣了黑暗之後,我看見一個角落裡有一個囚人的屍首,他的內臟都給拉出來了,另一個人的屍體半靠在他的身上,這也是一個囚人,他手裡還拿著他從他那死了的同伴的身上挖出來的肝。他正要吃這肝的時候,就死掉了。」這樣的事是任何人的腦筋所想像不出來的。

  另一所房屋的號牌上寫著「人民的謀殺」。在這裡我們看出了博物館工作人員在佈置上所花的心血。這是納粹暴行的總清算。這是法西斯主義的總結帳。許多的引證,許多的照片,許多的圖表……給我們說明了:國社黨(納粹)的成立,它的背景,它的組織,它的發展和它的罪行;也說明了:希特勒的歷史,他的野心,他的陰謀,和他的征服世界、屠殺人民的「奮鬥」。在這裡我們知道了是誰幫助了納粹的發展,是誰促成了希特勒的成功,是誰支持了「第三帝國」的建立,是誰讓德國重整了軍備。在那幾個幫助希特勒建立王國的大資本家中間,我看到了美國的亨利·福特和英國的H·狄特丁的名字。而且前些時候在西德被美國佔領軍釋放了的奧斯瓦特·波爾將軍正是奧斯威辛的一個主要負責人,在這裡有圖表和文字說明他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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