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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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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觀開始了,我們由一個陳列室走到另一個陳列室,由一所房屋走到另一所房屋。房間有大有小,陳列品有圖片,有模型,有實物,有文字,有圖表。每一所房屋有它的說明員。 說明員不只一個,參觀的人也不只我們這一組,跟我們同火車來的各國代表全到了。在一個大的陳列室裡面,人可以聽到各國語言:俄語、西班牙語、法語、匈牙利語。不同的語言解說著一個同樣的故事:五百萬無辜的人怎樣在這裡死亡。 這不是故事,這不是空話。這是鐵一般的事實。在這裡沒有一個人對它表示懷疑,可是所有的人都帶著驚疑和痛苦在問自己:怎麼能讓這種事繼續進行了五年?怎麼能夠束手讓那五百萬無辜的人白白地死去? 我們的腳步變得沉重了。每個人的臉上都現出痛苦的表情。我不斷地聽見人在歎息、吐氣。我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在刺著、絞著。我真願意有一隻大手來蒙住我的眼睛,可是我仍舊睜大它們,似乎要把眼前的一切刻印在我的腦子裡面。 我們在注意地看什麼呢?是人類的藝術的成就麼?是近代科學的發明麼?是大自然的美景麼?是生命的奇跡麼?我們是在參觀?我們是在「學習」? 不,我們在看人類的受難。 這裡是毒氣房的模型,那裡是焚屍爐的照片。堆在這裡的兩噸頭髮使人想到那三萬二千個歐洲女人的青春時期的美夢;放在那個玻璃櫥裡的用女人頭髮織成的床毯在向人控訴納粹的暴行。這個房間有成堆的梳子,那個房間有成堆的洋鐵杯;這裡是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眼鏡,那裡是數不清的剃須刷子;皮鞋堆了一個房間,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分別堆在三個地方,這只是剩餘的一部分舊鞋。在另一個房間裡,一排長方形的木臺上堆著無數的假手假腳,木台前有一道很低的鐵絲欄杆,我們伸出手去,也許可以摸到這些曾經跟活人連在一起的東西,連殘廢的人也無法苟全性命。許多手提箱淩亂地堆在一個房間裡,箱子蓋上還留著用白色筆寫下來的歐洲各大城市的名字。一個長長的玻璃櫥櫃中陳列著歐洲各國的紙幣,這都是無辜的死者留下來的。他們從歐洲各國被騙到這裡來,死在毒氣房內,身子給燒成灰,埋在土坑裡,灑在沼地上,拋在維斯拉河或索拉河中了。一個紀念猶太人受難的房間裡,在那樸素的紀念碑前面有人奉獻了大束的鮮花,碑的上方用猶太文寫著:「要牢牢記妝。納粹的一個頭目赫斯曾經招認過:至少有二百五十萬從歐洲各國來的猶太人被毒死在奧斯威辛一布惹秦加。布惹秦加離奧斯威辛有三公里,布惹秦加毀滅營是奧斯威辛集中營的附屬機關,也就是它的連號。毒氣房和焚屍爐都設在那個地方,但是它們在納粹屠戶們逃走的時候,全被炸毀或燒光了。我們看到一張焚屍爐的照片。在那個廳子裡一共有十五個焚屍爐。 每三個連在一起,爐門緊閉著,看起來好像是新式工廠裡的設備,據說在這十五個爐子裡每天可以燒掉三千二百具死屍。 這種最新式的設備一共有四個。有一個時期,這四個地方整天不停地燒著火,二十四小時裡面燒毀了一萬二千具屍首。但是毒氣房每天卻殺死更多的人。來不及的時候,屠戶們就在冷僻的空地上挖個大坑,把屍首堆在坑裡燒毀。我們在陳列室裡看見了一個參加這種工作的囚人大衛·席木勒維奇偷攝的照片。第一張是一群女囚人脫光衣服準備進毒氣房時的攝影,另一張攝出在土坑裡燒毀屍首的情形。 站在這兩張照片的前面,一個朋友抓住我的膀子聲音發顫地說:「這怎麼能夠是真的?你得寫,你得好好地寫出來。」 另一個年輕的同伴對著成堆的金絲發流眼淚。「我再沒有見過比這更殘酷的情景了。」第三個人說。這時候阿來克斯站在我們的旁邊,昂起頭,用堅定的聲音給我們解說這一切可怕的情景。的確我們應該學學這個勇敢的青年,在敵人面前不應該示弱。 我們從樓下走到樓上,又從樓上走到樓下,從一間陳列室走到另一間陳列室,從一所房屋走到另一所房屋。我的腳步越來越沉重了,有什麼東西壓緊了我的心,我只想長長地吐一口氣。 「這是十號,這是專門拿女人當作試驗品的地方。」說明員指著那道關閉的門說,阿來克斯為我們把他的話譯成英語。 「在這裡面經常關著一百五十個女人,納粹的醫生和教授們就用她們來做各種醫學上的實驗,每一個女人都要經過好幾次的手術,最後的報酬是槍斃,或進毒氣房。那些實驗都是很可怕的,很殘酷的。在這所房屋裡頭,被宰割的女人的尖聲哀叫始終沒有斷過。」 我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因為我看過這樣的一段記載:「在營裡進行活人實驗的主要負責人是德國婦科專家格勞倍格教授(Prof.Glauberg)。他和他的一個柏林的同事做這種實驗工作,目的在發明X光透不過的新的物質。格勞倍格特別是一個有生意眼光的人,他是受著德國化學工業的委託來工作的,他每一次實驗了一個女人,便可以從德國化學工業那兒得到一大筆款子。他向集中營買了一百五十個女人來做這種實驗。這些不幸的女人被放在一種特別的手術臺上。然後用一個電的注射器把一種又濃又厚的、像水泥一樣的東西塞進她們的陰道裡面去。這種殘酷的手術是借著X光來控制的。 過後便開始了照相。這些不幸的女人痛得在臺上翻來扭去,滿身都是鮮血。每一個女人在三四個星期裡面要經過這同樣的手術三次到六次,這以後她們就害著子宮炎、卵巢炎、腹膜炎和輸卵管發炎等等的玻」這不過是「科學」實驗的一種罷了。一百五十個女人只是一個小的數目,她們只是一個專家的實驗品。在奧斯威辛,這樣的專家是相當多的。此外有一個沙木爾醫生的助手製造了一種專門給女人陰道內部照相的器具。這也是一個殘酷的刑罰。每次照相要花一個鐘點,而且不只照一次。我再舉出一個名字,那是柏林的教授舒曼博士(dr.Schumann)。他專門從事不生育的試驗。他自己關在一間鉛的小屋子裡面,管理著X光的強度,和照的時間的長短,把強度的X光集中在女人的卵巢上,一共要照五分鐘到一刻鐘。在這手術之後許多女人都吐得厲害,死去的也不少。要是她們能夠活過三個月,舒曼博士還要在她們身上施行一次手術,割掉她們的一部分的性器官,拿出來仔細研究。經過這些手術以後,要是人還能夠活下去,那麼連強壯的女孩子也會變成外貌衰老的女人。其實對她們,活的機會是很少的。在那本記載德國罪行的書裡面就有過這樣的話:「他們明白那些女人經過了幾次的實驗,經過了一次的大手術以後,就不能再用來作實驗品了,於是把她們直接送到布惹秦加的毒氣房去。」 男人們也同樣地被選出來作「科學實驗」的實驗品。不過他們的「刑潮也許不在這個地方。 我用憎恨的眼光望那紅牆,望那關閉的門,我疑惑地想道:「這會是真的麼?那些醫生,那些教授,他們不也是人,即使他們生在納粹的德國,活在納粹的德國?人對待人能夠是這樣的殘酷?」但是我馬上就記起了一本叫做《人造地獄》的書,那是德國布痕瓦爾特集中營的一部有系統的記錄。布痕瓦爾特集中營裡有所謂「病理學部」,那裡面就有不少的專家在從事屍體的科學的研究。而且活剝刺花的人皮作為展覽的珍品。那些靠著法西斯養料生活的納粹專家可以做出任何殘酷的事情。我想到這裡,突然打了一個冷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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