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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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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輯:達摩克利斯劍下的聲音〗 【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故事】 一、「到啦。到啦。」 接連的敲門聲把我驚醒了。那個招待我們的波蘭朋友阿來克斯在廊上大聲叫著:「到啦。到啦。」我推開房門到廊上去,才看見火車停在一個冷清清的小站上。有兩個鐵路工人模樣的中年人在月臺上談話。此外便是一片靜寂。沒有什麼異常的景象。 「這就是奧斯威辛麼?」我看見阿來克斯還站在走廊的另一頭,便提高聲音向他問道。 「奧斯威辛。」他短短地回答,一面在點頭。他不會錯。這個地方他太熟悉了。他在這裡住了五年。他的父母都死在這裡。他的左膀上還留著一個永遠洗不掉的藍色號碼。 我忽然打了一個冷噤,好像有一股寒風迎面吹來似的。 「這個荒涼的歐洲小鎮,就是德國納粹屠殺過五百萬人的地方嗎?」我驚疑地問我自己。 沒有人下車。也不見有什麼動靜。阿來克斯的聲音傳過來:「先去餐廳吃早飯。八點鐘下車。」我看表,剛剛過七點鐘。從華沙到這裡,我們只坐了七個鐘頭的火車。 到八點鐘,我們全下車了:除了中國代表團以外,還有羅馬尼亞、匈牙利、阿爾巴尼亞、阿根廷的代表們。蘇聯代表團中的尼古拉大主教也在這裡,他的高帽,他的長須,他的黑袍,他的手杖在我們的眼裡顯得十分親切,這幾天來連他的聲音我們也聽慣了。 空氣寒冷,我們的頭上蓋著一個陰沉的灰天,當地的居民到車站來歡迎我們,講了話。好幾部大汽車把我們送到集中營去。在路的兩旁我們看見不少的紅旗,旗上現著白色的大字:和平。每一面旗有一種文字,我看到了用八國文字寫出的和平。 車子停在集中營的大門前。我遠遠地就看見了作為門方高高地橫掛在門口的那一行德國字:「勞動使人自由」。怎麼。 這個「自由」是什麼意思?我要笑了。但是在這時候我覺得臉上的肌肉在搐動。我笑不出來。 我們下了車,脫了帽,在紀念碑前獻了花。然後大家默默地走進集中營去了。我們都不想說話,好像在殯儀館中哀悼死去的朋友一樣。阿來克斯給我們帶路。我們一共是三十八個中國人。別的國家的代表們已經跟我們分開了。 二、模範營 「我們現在走進奧斯威辛集中營了,」阿來克斯對我們解釋道。「這一部分就是所謂模範營,是準備給人參觀的。單從外表看,這裡囚人的生活也許還要勝過希特勒德國的工人的生活呢。勞動使人自由,這是德國納粹的一個大謊話。」阿來克斯的聲音似乎是平靜的,可是我覺得那裡面含著強烈的憎恨。他是一個二十四歲的青年,一個打紅領帶的青年團團員,他給德國人關進這裡的時候還只有十四歲的光景。五年的地獄生活應該給他留下不少的痛苦的記憶,這裡的土地就攙和了他的父母的血和骨灰。他現在還能夠用平靜的聲音說話,這個勇敢的孩子,他的心太堅強了。 的確,從外表上看,這裡好像是機關職員的宿舍,或者中產階級的舒適的住宅。在寬敞的路的兩旁立著二十八所紅磚砌的兩層的樓房。每一所房屋都帶著同樣的和平的外貌。牆頭掛著牌子,寫明房間的號碼。門開著,它們洩露了納粹的屠戶們盡力想掩飾的秘密。這些房屋現在已經成為納粹暴行的博物館了。 「但是就在那個時候,有一件東西也是他們沒法隱藏的,這就是那雙層的電網,網上通著高度的電流,誰觸到它們,就會得著死亡,倘使勞動使人自由,那麼這些電網裝來做什麼用呢?」阿來克斯繼續說,這一次他的臉上現出憤怒的表情,他的眼睛射出憎恨的光。 我也看到了那些電網,柱子有四公尺高,兩道網中間有一公尺的距離。電網的裡外兩邊都有一道簡單的鐵絲欄杆,在這道鐵欄的一些矮木柱上,釘了長方形的木牌,牌上繪著一個骷髏,骷髏下交叉著兩根人骨,畫旁邊用德文和波蘭文寫著「站妝。這就是所謂「安全欄」了。沿著電網,像鬼影似地聳立著一些瞭望塔,據說阿來克斯住在這裡的時候,塔裡面不分日夜都有納粹党衛軍在看守,他們準備著隨時開起機關槍射殺那些企圖逃走的囚人。 其實囚人是沒有逃走的機會的。一個党衛軍的頭目費立哥(Fritsch)上尉就對一批一批的新來的囚人說過這樣的話:「我警告你們說,你們不是到一個療養院來,你們是到一個德國的集中營來,你們除了從煙囪裡出去外,就沒有別的路走出這兒。誰要是不喜歡這個地方,他可以馬上走到電網那兒。 倘使這裡頭有猶太人,他們沒有權利活過兩個星期;倘使這裡頭有教士,他們還可以活一個月;別的人可以活三個月。」 他沒有騙人。從一九四〇年到一九四五年一月這五年中間有五百萬人到過這個地方。可是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二日蘇聯軍隊解放奧斯威辛的時候,集中營裡就只剩了五六千個病重的囚人。德國的屠戶們逃走時帶去了五萬八千個不幸者,其中有許多在中途就被槍殺了。的確有五百萬人是在焚屍爐中燒成灰從煙囪裡出去的。 三、博物館 阿來克斯把我們引進一所房屋去。博物館的負責人出來招待我們。年輕的說明員領我們去參觀每一間陳列室。說明員講波蘭話,由阿來克斯給我們譯成英語,我們中間也有人用中國話解說給一些同志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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