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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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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一九四〇年)七月《秋》出版後我動身去昆明,讓他留在上海,為文化生活出版社翻譯幾本西方文學名著。我同他一塊兒在上海過了十個月,仿佛回到了幾十年前在南京的日子,我還沒有結婚,蕭珊在昆明念書,他仍是孤零零一個人。一個星期裡我們總要一起去三四次電影院,也從不放過工部局樂隊星期日的演奏會。我們也喜歡同逛舊書店。我同他談得很多,可是很少接觸到他的內心深處。他似乎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很少大聲言笑,但是對孩子們、對年輕的學生還是十分友好,對翻譯工作還是非常認真。 當時我並沒有想到,現在回想往事,我不能不責備自己關心他實在不夠。他究竟有什麼心事,連他有些什麼朋友,我完全不知道。離開上海時我把他托給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朋友散文作家陸蠡,這是一個難得的好人。他們兩位在浦江岸上望著直航海防的輪船不住地揮手。他們的微笑把我一直送到海防,還送到昆明。 這以後我見到更多的人,接觸到更多的事,但寄上海的信始終未斷。這些信一封也沒有能留下來,我無法在這裡講一講三哥在上海的情況。不到一年半,我第二次到桂林,剛在那裡定居下來,太平洋戰爭爆發,上海的消息一下子完全斷絕了。 日本軍人佔領了上海的「租界」,到處捉人,文化人處境十分危險。我四處打聽,得不到一點真實的消息。謠言很多,令人不安。聽說陸蠡給捉進了日本憲兵隊,也不知是真是假。 過了一個較長的時期,我意外地收到三哥一封信,信很短,只是報告平安,但從字裡行間也看得出日軍鐵蹄下文化人的生活。這封信在路上走了相當久,終於到了我眼前。我等待著第二封信,但不久我便離開了桂林,以後也沒有能回去。 我和蕭珊在貴陽旅行結婚,同住在重慶。在重慶我們迎接到「勝利」。我打電報到上海,三哥回電說他大病初愈,陸蠡下落不明,要我馬上去滬。我各處奔走,找不到交通工具,過了兩個多月才趕回上海,可是他在兩天之前又病倒了。我搭一張帆布床睡在他旁邊。據說他病不重,只是體力差,需要休養。 我相信這些話。何況我們住在朋友家,朋友是一位業餘醫生,可以解決一些問題。這一次我又太大意了。他起初不肯進醫院,我也就沒有堅持送他去,後來還是聽他說:「我覺得體力不行了」,「還是早點進醫院吧」,我才找一位朋友幫忙讓他住進了醫院。沒有想到留給他的就只有七天的時間。事後我常常想:要是我回到上海第二天就送他進醫院,他的病是不是還有轉機,他是不是還可以多活若干年?我後悔,我責備自己,已經來不及了。 七天中間他似乎沒有痛苦,對探病的朋友們他總是說「蠻好」。但誰也看得出他的體力在逐漸衰竭。我和朋友們安排輪流守夜陪伴病人。我陪過他一個晚上,那是在他逝世前兩夜,我在他的床前校改小說《火》的校樣。他忽然張開眼睛歎口氣說:「沒有時間了,講不完了。」我問他講什麼。他說:「我有很多話。」又說:「你聽我說,我只對你說。」我知道他在講胡話,有點害怕,便安慰他,勸他好好睡覺,有話明天說。他又歎口氣說了一句:「來不及了。」好像不認識我似的,他看了我兩眼,於是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晨我離開病床時,他要說什麼話,卻沒有說出來,只說了一個「好」字。這就是我們弟兄最後一次的見面。 下一天我剛起床就得到從醫院來的電話,值夜班的朋友說:「三哥完了。」 我趕到醫院,揭開面紗,看死者的面容。他是那麼黃瘦,兩頰深陷,眼睛緊閉,嘴微微張開,好像有什麼話,來不及說出來。我輕輕地喚一聲「三哥」,我沒有流一滴眼淚,卻覺得有許多根針在刺我的心。我為什麼不讓他把心裡話全講出來呢? 下午兩點他的遺體在上海殯儀館中入殮。晚上我一個人睡在霞飛坊五十九號的三層樓上,仿佛他仍然睡在旁邊,拉著我要說盡心裡的話。他說談兩個星期就可以談完,我卻勸他好好休息不要講話。是我封了他的嘴,讓他把一切帶進了永恆。我抱怨自己怎麼想不到他像一支殘燭,燭油流盡燭光滅,我沒有安排一個機會同他講話,而他確實等待著這樣的機會。因此他沒有留下一個字的遺囑。只是對朋友太太講過要把「金鑰匙」送給我。我知道「金鑰匙」是他在燕京大學畢業時因為成績優良而頒發給他的。他一生清貧,用他有限的收入養過「老家」,幫助過別人,這刻著他的名字的小小的「金鑰匙」是他唯一珍貴的紀念品,再沒有比它更可貴的了。 它使我永遠忘不了他那些年勤苦、清貧的生活,它使我今天還接觸到那顆發熱、發光的善良的心。 九天以後我們把他安葬在虹橋公墓,讓他的遺體在一個比較安靜的環境裡得到安息。他生前曾在智仁勇女子中學兼課,五個女生在他墓前種了兩株柏樹。 他翻譯的《懸崖》和別的書出版了,我們用稿費為他兩次修了墓,請錢君匋同志寫了碑文。墓上用大理石刻了一本攤開的書,書中有字:「別了,永遠別了。我的心在這裡找到了真正的家。」它們是我從他的譯文中選出來的。我相信,他這個只想別人、不想自己的四十三歲的窮教師在這裡總可以得到永久的安息了。第二次修墓時,我們在墓前添置了一個石頭花瓶,每年清明和他的忌日我們一家人都要帶來鮮花插在瓶內。有時我們發現瓶中已經插滿鮮花,別人在我們之前來掃過墓,一連幾年都是這樣。有一次有人遠遠地看見一位年紀不大的婦女的背影,也不曾看清楚。後來花瓶給人偷走了。我打算第三次為他修墓,仍然用他自己的稿費,我總想把他的「真正的家」裝飾得更美好些。但是已經沒有時間了。 不久發生了「文化大革命」,我靠了邊,成了鬥爭的對象。嚴寒的冬天在「牛棚」裡我聽人說虹橋公墓給砸毀了,石頭搬光,屍骨遍地。我一身冷汗,只希望這是謠言,當時我連打聽消息的時間和權利都沒有。 後來我終於離開了「牛棚」。我要去給三哥掃墓,才發現連虹橋公墓也不存在了。那麼我到哪裡去找他的「真正的家」?我到哪裡去找這個從未傷害過任何人的好教師的遺骨呢?得不到回答,我將不停地追問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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