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巴金自傳 | 上頁 下頁 |
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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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把《寒夜》的校樣寄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然後搭火車回上海,李宗林送我上車。這次回成都得到他的幫助不少,以後在北京出席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也經常同他見面。 他曾在新疆盛世才監獄中受盡苦刑,身上還留著傷痕和後遺症。一九六四年尾在北京人大會堂最後一次看見他,他神情沮喪、步履艱難,我無法同他多談。當時康生、江青之流十分活躍,好些人受到了批判,我估計他也會遇到麻煩,但絕對沒有想到過不了幾年他就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受盡侮辱給迫害致死。兩年前我得到通知在成都開追悼會為他平反雪冤。我打電話托人代我獻了一個花圈,這就是我對一個敬愛的友人所能表示的一點心意了。我是一個無神論者。我絕不相信神和鬼。但是在結束這篇《回憶》時,我真希望有神,有鬼。祝願宗林同志的靈魂得到安寧。也祝願我姑母和表哥的靈魂得到安寧。 《創作回憶錄》到這裡結束。我寫這十一篇《回憶》。並沒有「揚名後世」的意思,發表它們也無非回答讀者的問題,給研究我的作品或者準備批判它們的人提供一點材料。但我究竟是個活人,我有種種新的活動,要我停止活動整天回憶過去或者讓別人來「搶救材料」,很難辦到。別的人恐怕也是這樣。但搜集資料卻也是重要的事。我們過去太輕視這一類的工作,甚至經常毀棄資料。在「文化大革命」中不少有關我國現代文學的重要資料化成灰燼。我聽說日本東京有一所「近代文學館」,是作家們自己辦起來的。我多麼羡慕日本的作家。我建議中國作家協會負起責任來創辦一所中國現代文學館,讓作家們盡自己的力量幫助它完成和發展。倘使我能夠在北京看到這樣一所資料館,這將是我晚年的莫大幸福,我願意盡最大的努力促成它的出現,這個工作比寫五本、十本《創作回憶錄》更有意義。 【我的哥哥李堯林】 ……我去法國,我跟三哥越離越遠,來往信件也就越少。 我來到巴黎接觸各種新的事物,他在國內也變換了新的環境。 他到了北京轉學燕京大學。我也移居沙多—吉裡小城過隱居似的學習和寫作的生活。家中發生困難,不能匯款接濟,我便靠譯書換取稿費度日,在沙多—吉里拉·封丹中學寄宿,收費很少。有一個住在舊金山的華僑工人鐘時偶爾也寄錢幫助,我一九二八年回國的路費就是他匯給我的。 我回國後才知道三哥的生活情況比我想像的差得多。他不單是一個「苦學生」,除了念書他還做別的工作,或者住在同學家中當同學弟弟的家庭教師,領一點薪金來繳納學費和維持生活。他從來沒有向人訴苦,也不悲觀,他的學習成績很好,他把希望放在未來上面。 一九二九年大哥同幾個親戚來上海小住,我曾用大哥和我的名義約三哥到上海一晤。他沒有來,因為他在暑假期間要給同學的弟弟補習功課。其實還有一個問題,我在去信中並不曾替他解決,本來我應當向大哥提出給他匯寄路費的事。 總之,他錯過了同大哥見面的機會。一九三〇年他終於在燕京大學畢了業,考進了南開中學作英語老師。他在燕京大學學習了兩個科目:英語和英語教學,因此教英語他很有興趣。 他借了債,做了兩套西裝,準備「走馬上任」。 作為教師,他做出了成績,他努力工作,跟同學們交了朋友。他的前途似乎十分平坦,我也為他高興。但是不到一年意外的災禍來了,大哥因破產自殺,留下一個破碎的家。我和三哥都收到從成都發來的電報。他主動地表示既然大哥留下的擔子需要人來挑,就讓他來挑吧。他答應按月寄款回家,從來不曾失過信,一直到抗戰爆發的時候。去年我的侄兒還回憶起成都家中人每月收到匯款的情況。 一九三三年春天三哥從天津來看我,我拉他同去遊了西湖,然後又送他到南京,像他在六年前送我北上那樣,我也在浦口站看他登上北去的列車。我們在一起沒有心思痛快地玩,但是我們有充分的時間交換意見。我的小說《激流》早已在上海《時報》上刊完,他也知道我對「家」的看法。我說,我不願意為家庭放棄自己的主張。他卻默默地挑起家庭的擔子,我當時也想像得到他承擔了多大的犧牲。後來我去天津看他,在他的學校裡小住三次。一九三四年我住在北平文學季刊社,他也來看過我。同他接觸較多,瞭解也較深,我才知道我過去所想像的實在很淺。他不單是承擔了大的犧牲,應當說,他放棄了自己的一切。他背著一個沉重的(對他說來是相當沉重的)包袱,往前走多麼困難。他毫不後悔地打破自己建立小家庭的美夢。 他甘心做一個窮教員,安分守己,認真工作。看電影是他唯一的娛樂;青年學生是他的忠實朋友,他為他們花費了不少的精力。 他年輕時候的勇氣和銳氣完全消失了。他是那麼善良,那麼純真。他不願意傷害任何人,我知道有一些女性向他暗示過愛情,他總是認為自己窮,沒有條件組織美滿的小家庭,不能使對方幸福。三十年代我們在北平見面,他從天津來參加一位同學妹妹的婚禮。這位女士我也見過,是一個健美的女性,三哥同她一家熟,特別是同她和她的哥哥。她的父母給她找了對象,訂了婚,卻不如意,她很痛苦,經過兄妹努力奮鬥(三哥也在旁邊鼓勵他們),婚約終於解除。三哥很有機會表示自己的感情,但是他知道姑娘父母不會同意婚約,看不上他這樣一個窮女婿。總之,他什麼也沒有表示。姑娘後來另外找到一個門當戶對的男人訂了婚。至於三哥,他可能帶著苦笑地想,我早已放棄一切了。我可沒有傷害任何一個人埃他去「賀喜」之前,那天在文學季刊社同我閒聊了兩三個小時,他談得不多,送他出門,我心裡難過。我望著他的背影,雖然西服整潔,但他顯得多麼孤寂,多麼衰老。 一九三九年我從桂林回上海,準備住一個時期,寫完長篇小說《秋》。我約三哥來上海同住,他起初還在考慮,後來忽然離開泡在大水中的天津到上海來了。事前他不曾來過一封信。我還記得中秋節那天下午聽見他在窗下喚我,我伸出頭去,看見一張黑瘦的面孔,我幾乎不相信會是他。 他就這樣在上海住下來。我們同住在霞飛坊(淮海坊)朋友的家裡,我住三樓,他住在三樓亭子間。我已經開始了《秋》,他是第一個讀者,我每寫成一章就讓他先看並給我提意見。不久他動手翻譯俄國岡查羅夫的小說《懸崖》,也常常問我對譯文的看法。他翻譯《懸崖》所根據的英、法文譯本都是我拿給他的。他不知道英譯本也是節譯本,而且刪節很多。這說明我讀書不多,又常是一知半解,我一向反對任意刪改別人的著作,卻推存了一本不完全的小說,浪費他的時間。雖然節譯本《懸崖》還是值得一讀,他的譯文也並不錯,但想起這件事,我總感到內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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