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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這些年我常說,《寒夜》是一本悲觀、絕望的小說。小說在《文藝復興》上連載的時候,最後的一句是「夜的確太冷了」。後來出版單行本,我便在後面加上一句:「她需要溫暖」。意義並未改變。其實說悲觀絕望只是一個方面。我當時的想法自己並未忘記,也永遠不會忘記。我雖然為我那種「憂鬱感傷的調子」受夠批評,自己也主動作過檢討,但是我發表《寒夜》明明是在宣判舊社會、舊制度的死刑。我指出蔣介石國民黨的統治已經徹底潰爛,不能再繼續下去。舊的滅亡,新的誕生;黑暗過去,黎明到來。奇怪的是只有在小說日文譯本的書帶上才有人指出這是一本充滿希望的書。有一位西德女學生在研究我這本作品準備寫論文,寫信來問我:「從今天的立場來看你會不會把幾個主角描寫修改(比方汪文宣的性格不那麼懦弱的,樹生不那麼嚴肅的,母親不那麼落後的)?」(原文)我想回答她:「我不打算修改。」過去我已經改了兩次,就是在一九四七年排傭寒夜》單行本的時候和一九六 〇年編傭文集》最後兩卷的時候。我本來想把《寒夜》和《憩園》、《第四病室》放在一起編成一集,但是在出版社擔任編輯的朋友認為這樣做,篇幅過多,不便裝訂,我才決定多編一冊,將《寒夜》抽出,同正在寫作中的《談自己的創作》編在一起。因此第十四卷出版最遲,到一九六二年八月才印出來,印數不過幾千冊。那個時候文藝界的鬥爭很尖銳,又很複雜,我常常感覺到「拔白旗」的大棒一直在我背後高高舉著,我不能說我不害怕,我有時也很小心,但是一旦動了感情,健忘病又會發作,什麼都不在乎了。一九六二年我在上海二次文代會上的發言就是這樣「出籠」的。

  我為這篇發言在十年浩劫中吃夠了苦頭,自己也作過多次的檢查。現在回想那篇發言的內容,不過是講了一些尋常的話,不會比我在十四卷《文集》中所講的超過多少。我在一九六 〇年寫的《文集》第十三卷的《後記》中談到《憩園》和《第四病室》(也附帶談到《寒夜》)時,就用了自我批評的調子。我甚至說:「有人批評我『同情主人公,憐憫他們,為他們憤怒,可是並沒有給這些受生活壓迫走進了可怕的絕路的人指一條出路。沒有一個主人公站起來為改造生活而鬥爭過』。我沒法反駁他。」

  我太小心謹慎了。為什麼不能反駁呢?多年來我一直在想,法庭審判一個罪人,有人證物證,有受害者,有死屍,說明被告罪大惡極,最後判處死刑,難道這樣審判並不合法,必須受害者出來把被告亂打一頓、痛駡一通或者向「青天大老爺」三呼萬歲才算正確?我控訴舊社會,宣判舊制度的死刑,作為作家我有這個權利,也有責任。寫《寒夜》時我就是這樣想,也就是這樣做的。我恨那個制度,蔑視那個制度。我只有一個堅定的思想:它一定要滅亡。有什麼理由責備那些小人物不站起來「鬥爭」?我國的知識分子從來就是十分善良,只要能活下去,他們就願意工作。然而汪文宣在當時那種政治的和社會的條件下,要活下去也不能夠。

  關於《寒夜》我不想再說什麼,其實也不需要多說了。我去年六月在北京開會,空閒時候重讀了收在《文集》十四卷中的《寒夜》。我喜歡這本小說,我更喜歡收在《文集》裡的這個修改本。我給憋得太難受了,我要講一句真話:它不是悲觀的書,它是一本希望的作品,黑暗消散不正是為了迎接黎明。《回憶》第四篇是在北京的招待所裡寫成的,文章中我曾提到「一九六 〇年尾在成都學道街一座小樓上修改這小說的情景」,那時的生活我不但沒有忘記,而且對我顯得十分親切。由於朋友李宗林的安排,我得到特殊的照顧,一個人安靜地住在那座小樓上寫文章。我在那間陽光照得到的樓房裡寫了好幾個短篇和一本成為廢品的中篇小說。在那三個月的安適生活中,我也先後校改了三本小說的校樣,最後一本便是《寒夜》。

  校改《寒夜》時我的心並不平靜。那是在所謂「三年自然災害」的時期,我作為一個客人住在小樓上,不會缺少什麼。但周圍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例如掛在街上什麼地方的「本日供應蔬菜」的牌子,我有時也看到,幾次都是供應「涼粉」若干。有一天我剛剛走出大門,看見一個人拿著一個菜碗,裡面盛了一塊白涼粉,他對旁邊一個熟人說:「就這樣一點點。」

  就在供應如此緊張的時候,我的表哥病倒了。這位表哥就是我一九三二年在《家庭的環境》中提到的「香表哥」,也就是《家》的十版代序《給我的一個表哥》的收信人。我學英語,他是我的啟蒙老師。在我一九二 〇年秋季考進成都外國語專門學校補習班以前,他給過我不少的幫助。可是後來在他困難的時期我卻不能給他任何的支持。一九五六年十二月我回成都,他在灌縣都江堰工作,不曾見到他。一九六 〇年我再去成都,看望姑母,他剛剛退職回家,我們同到公園喝過茶。過了些時候我再去姑母家,表哥在生病,桌上放了滿滿一杯藥汁。他的聲音本來有點啞,這時厲害了些,他說醫生講他「肝火旺」,不要緊。後來我的侄兒告訴我,在醫院遇見我表哥,懷疑表哥患肺結核,勸他住院治療,他不願意,而且住院也有困難。以後聽說表哥住到城外他兒子的宿舍裡去了,我讓我一個侄女去看過他。病象越來越顯著,又得不到營養品,他兒子設法買一點罐頭,說是他想吃面,我叫侄女騎車送些掛麵去。沒有交通工具,我說要去看他,卻又怕麻煩,一天推一天。聽說他很痛苦,聲音全啞了,和汪文宣病得一樣,我沒有想到他那麼快就閉上了眼睛。有一天我一個堂兄弟來告訴我,表哥死了,已經火化了。沒有葬儀,沒有追悼會,那個時候人們只能夠這樣簡單地告別死者。可是我永遠失去了同表哥見面的機會。只有在知道他的遺體火化之後,我才感覺到有許多話要對他說。說什麼呢?對大哥和香表哥,我有多少的感激和歉意埃沒有他們,我這個不懂事的孩子能夠像今天這樣地活下去嗎?

  堂兄弟還對我說,他去看過姑母,姑母很氣憤,她感到不公平。她一生吃夠了苦,過了八十歲,還看見兒子這樣悲慘地死去,她想不通。堂兄弟還說,表哥的退職費只花去一小部分,火葬也花不了什麼錢。表哥死後我沒有敢去看姑母,我想不出安慰她的話。我不敢面對現實,只好逃避。不多久我因為別的任務趕回上海,動身前也沒有去姑母家,不到半年我就得到她老人家逝世的噩耗。在成都沒有同她母子告別,我總覺得欠了一筆償不清的感情的債。我每次翻讀《寒夜》的最後一章,母親陪伴兒子的淒涼情景像無數根手指甲用力地搔痛我的心。我仿佛聽見了兒子斷氣前的無聲哀叫:「讓我死吧,我受不了這種痛苦。」我說,不管想得通想不通,知識分子長時期的悲劇必須終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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