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巴金自傳 | 上頁 下頁 |
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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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靜寂的園子》裡還提到這件事。 這次在昆明我寫的散文不過寥寥幾篇,但全都和敵機轟炸有關,都是有感而發的。幾篇隨感和雜文給我編在雜文集《無題》裡面了。書在《龍·虎·狗》中的就只有我前面講過的那兩篇(《靜寂的園子》和《狗》)。有些數字在我的腦子已經模糊。我說不清楚我是在十月下旬的哪一天去重慶的,只記得是沈從文同志介紹一位在歐亞航空公司工作的朋友(查阜西同志吧?)替我買的飛機票。我離開昆明的時候,日本侵略軍對這個城市正在進行狂轟濫炸。日本帝國主義終於擠進了越南(河口鐵橋早已炸斷),他們的飛機就是從越南飛來的。 對於和平城市的受難,我已經有了豐富的經驗,一九三七年下半年在上海,一九三八年上半年在廣州,下半年在桂林,生命的毀滅、房屋的焚燒、人民的受苦,我看得太多了。但是這一切是不是就把中國人民嚇倒了呢?是不是就把中國知識分子嚇倒了呢?當然沒有。上飛機的前一兩天,我和開明書店的盧先生閒談,我笑著說:「我們都是身經百炸的人。」他點頭同意。 他的經驗更豐富。前一兩年他坐公路車在貴陽附近翻車,左膀跌斷,在中央醫院治療,左膀上了石膏給綁在架上,發了警報後他不便下洞躲避,人們給他一把剪刀,準備在危急的時候剪斷綁帶逃命。貴陽市遭大轟炸時,他正在醫院裡,他不但保全了性命,也保全了膀子。關於他,我還有話可說。以前我只聽見別人談起他,例如翻車斷臂的事。在昆明我們才是第一次見面(也有可能他在上海見過我)。聽說他本來研究我國古代文學,在上海開明書店擔任編輯一類職務,他的岳父是知名的學者,他的妻子也研究中國文學,不知道怎樣他給派到昆明當了分店經理,可能因為他能幹,可能因為他可靠。那個時候開明書店發行教科書,銷售量大,做一名分店經理,只要不是傻瓜,就不會放過發財的機會,他的生活條件可以不斷改善。他們夫婦一直待在昆明。全國解放後他們的情況有改變,後來開明書店與中國青年出版社合併,我就沒有再看見他。一九五七年聽說他們夫婦給戴上了「右派」帽子,從此什麼都完了。果然不到幾年,就聽說他們都死了。我不曾仔細打聽過他們的遭遇,也不知道向哪裡打聽方便、可靠,而且我沒有精力和時間。現在蕭珊已經逝世,孩子們都是新時代的人,我即使談起武成路玻璃屋子的情況,家裡也沒有人感興趣了。但是想到那個「身經百炸」的人的歸宿,我覺得十分難過,但願有人為這一對亡靈摘去沉重的「帽子」,讓他們在泉下得到安息。 我第二次到昆明在第二年(一九四一年)七月,也是為了看望蕭珊。她已經搬出聯大宿舍,和幾個同學在先生坡租了房子,記得是樓上的三間屋子,還有平臺。我一九四三年在桂林寫《火》第三部時,常常想起這個住處,就把它寫進小說,作為那個老基督徒田惠世的住家。「這是一排三間的樓房,中間是客廳,兩旁是住房,樓房外有一道走廊,兩間住房的窗外各有一個長方形的平臺,由廊上左右的小門出入。」 樓下住著抽鴉片煙的房東。蕭珊她們三個女同學住裡面的一間,三個男同學住外面的一間。我來的時候,蕭珊的一個女同學和兩個男同學剛去路南縣石林參觀,她留下來等我,打算邀我同去。誰知我一到昆明,就發燒、頭昏、無力,不得不躺下來一連睡了幾天。有兩天放了空襲警報甚至緊急警報,我跑不動,蕭珊堅持留下陪我。敵機好久不來轟炸,大家也就大意了,這兩次敵機都沒有投彈,我們也不曾受驚。但一個月後(因為正碰到雨季,這中間下了一個月的雨),敵機在這附近扔了炸彈,那天警報解除,我們從郊外回來,樓上三間屋子滿地碎磚斷瓦,倘使我躺在床上不出去,今天就不能在這裡多嘴了。 我第二次來昆明遇到的轟炸,是在《龍·虎·狗》已經編成、原稿寄往上海之後,因此收在《龍·虎·狗》裡的十九篇散文中沒有一篇描述炸後昆明的情況。《龍·虎·狗》的序是在八月五日寫的,當時我還在埋怨「差不多天天落雨」,說「聽到淅瀝的雨聲……真叫人心煩」。還說:「這雨不知要下到哪一天為止。」但正是這雨使我能夠順利地寫成這些文章、編成集子。在這落雨的日子裡我每天早晨坐在窗前,把頭埋在一張小書桌上,奮筆寫滿兩三張稿紙,一連寫完十九篇。題目是早想好了的:《風》、《雲》、《雷》、《雨》;《日》、《月》、《星》;《狗》、《豬》、《虎》、《龍》;《醉》、《生》、《夢》、《死》;、《死去》、《傷害》、《祝福》、《拋棄》(只有最後四個略有改動)。我有的是激情,有的是愛憎。對每個題目,我都有話要說,寫起來並不費力。我不是在出題目做文章,我想,我是掏出心跟讀者見面。好像我扭開了龍頭,水管裡暢快地流出水來。那些日子裡我的生活很平靜,每天至少出去兩次到附近小鋪吃兩碗「米線」,那種可口的味道我今天還十分懷念。 當然我們也常常去小飯館吃飯,或者到繁華的金碧路一帶看電影。後來蕭珊的同學們游罷石林歸來,我們的生活就熱鬧起來了。雖然雨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一些不便(我們不是自己燒飯,每天得去外面喂飽肚子;雨下大了,巷子裡就淹水;水退了,路又滑,走路不小心會摔倒在泥水地上,因此早晚我不外出),可是在先生坡那座房子的樓上我感到非常安適,特別是在早晨,我對著窗外的平臺,讓我的思想在過去和未來中海闊天空地往來飛騰。當時並沒有人號召我解放思想,但我的思想已經習慣了東奔西跑、橫衝直撞。它時而進入回憶、重溫舊夢,時而向幻想叩門,闖了進去。在我的文章裡回憶和理想交替地出現。在我的筆下活動的是我自己的「意志」。 我在當時是沒有顧慮的。我寫《龍·虎·狗》,我說:「我在地上拾起一塊石子,對準它打過去。……從此狗遇到我的石子就逃。」我說:「死了以後還能夠使人害怕,使人尊敬,像虎這樣的猛獸應該是值得我們熱愛的吧。」我又說:「龍說:『我要乘雷飛上天空。然後我要繼續去追尋那豐富的充實的生命。』」為了人民,放棄自己的利益,這就是生命的「開花」。 我重讀三十八年前的舊作,我覺得我並沒有講過假話,騙過讀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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