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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我一去就是五年。沒有想到過了一年多陸聖泉就遭了日本憲兵隊的毒手,我回到上海只能翻讀他用陸蠡筆名發表的三本散文集:《海星》、《竹刀》、《囚綠記》。而李堯林呢,他已經躺在病床上等著同我訣別,我後來把他的遺體埋葬在虹橋公墓,接著用他自己的稿費給他修了一個不太漂亮的墓。然而十年浩劫一來,整個公墓都不見了,更不用說他的屍骨。

  一九四〇年從上海去海防毫無困難。需要的護照,可以托中國旅行社代辦,船票可以找旅行社代買,簽證的手續也用不著我自己費神。那次航行遇到風在福州灣停了一天半,但終於順利地到達了海防。在海防我住在一家華僑開設的旅館裡。上船時我是單身一個,在旅館裡等待海關檢查行李時我已經結交了好幾位朋友。我隨身帶的東西少,一切手續由旅館代辦,我只消出一點手續費。同行的客人中有的東西帶得較多,被海關扣留,還得靠旅館派人交涉,或繳稅或沒收,由那裡的法國官員說了算。還有人穿著新的長統皮靴,給強迫當場從腳上脫下來。總之,當時從上海到所謂「大後方」去的人大都經由海防乘火車進雲南,去昆明。我經過海防時法國剛剛戰敗,日本侵略軍正在對法國殖民當局施加壓力,要侵佔越南,形勢緊張,這條路的命運不會長了,但這裡還是十分熱鬧、擁擠,也正是旅館裡的人大顯身手的時候。我們等在旅館裡。同行的人被海關扣留的東西都一件一件地給拿了回來。這樣大家就動身繼續往前走了。

  我們自動地組織起來,身強力壯的人幫忙管理行李,對外交涉,購票上車,客棧過夜,只要花少許錢都辦得順利。我們從海防到河內,再由河內坐滇越路的火車到老街,走過鐵橋進入中國國境。火車白晝行駛,夜晚休息,行李跟隨客人上上下下,不僅在越南境內是這樣,在雲南境內一直到昆明都是這樣。但是靠了這個自發的組織,我在路上毫不感到困難。跟著大家走,自己用不著多考慮,費用不大,由大家公平分擔。所謂大家就是同路的人。他們大都是生意人,也有公司職員,還有到昆明尋找丈夫的家庭婦女。和我比較熟悉的是一位輪船公司的職員和一位昆明商行的「副經理」,我們在海輪上住在同一個艙裡。「副經理」帶了雲南太太回上海探親,這條路上的情況他熟悉,他買了好幾瓶法國三星牌白蘭地酒要帶出去,為了逃稅,他賄賂了海關的越南官員,這當然是通過旅館的服務員即所謂接客人員進行的。我看見他把鈔票塞到越南人的手裡,越南人毫無表情,卻把鈔票捏得緊緊的,法國人不曾覺察出來,酒全給放出去了。做得快,也做得乾脆,這樣的事以後在不同的地方我也常有機會見到。他們真想得出來,也真做得出來。

  這以後我們就由河口鐵橋進入中國境內。在「孤島——上海」忍氣吞聲地生活了一年半,在海防海關那個廳裡看夠了法國官員的橫暴行為,現在踏上我們親愛的祖國的土地,我的激動是可以想像到的。我們在河口住進了客棧,安頓了行李,就到雲南省出入境檢查機關去登記。這機關的全名我已經忘記,本來在一九四 〇年我用過的護照上蓋得有這機關的官印,護照我一直保存著,但到了一九六六年九月十日,上海作家協會的「造反派」在抄家的所謂「革命行動」中,從我家裡拿走後就像石沉大海,因此我連這一段「回憶」差一點也寫不出來。機關的衙門並不堂皇,官員不多,然而他們有權威。他們檢驗了護照,蓋了印,簽了字,為首的官員姓楊。大家都給放過了,只有我一個人遇到了麻煩。我的護照上寫明:「李堯棠,四川成都人,三十六歲,書店職員。」長官問我在哪一家書店工作,我答說「開明書店」。他要看證件,我身上沒有。他就說:「你打個電報給昆明開明書店要他們來電證明吧。」他們把護照留了下來。看情形我不能同大家一起走了。同行的人感到意外,對我表示同情,仿佛我遭到什麼不幸似的。我自己當然也有些苦惱,不過我還能動腦筋。我的箱子裡有一張在昆明開明書店取款四百元的便條。是上海開明書店寫給我的。我便回到客棧找出這張便條,又把精裝本《秋》帶在身邊,再去向姓楊的長官,說明我是某某人,給他看書和便條。這次他倒相信,不再留難就在護照上蓋了英簽了名,放我過去了。

  這是上午的事。下午楊先生和他兩位同事到客棧來找我,我正在街上散步,他們見到商行副經理,給我留下一張字條,晚上幾點鐘請我吃飯,並約了我那兩位同行者作陪。到了時候三位主人又來客棧寒暄一通,同我們一起大搖大擺地走過鐵橋,拿出準備好的臨時通行證進入越南老街,在一家華僑酒家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飯後我們有說有笑地回到河口,主人們還把我們送到客棧門口,友好地握手告別。第二天早晨我就離開那個一片原始森林的小城,以後再也沒有同那三位官員見面,他們也沒有給我寄來過片紙隻字。他們真是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了,但是在老街過的那一兩個鐘頭,今天回想起來還覺得愉快。

  從河口去昆明仍然是白天行車,晚上宿店,我們還是集體活動,互相照顧,因此很順利地按時到達了終點站。蕭珊和另一位朋友到月臺來接我,他們已經替我找到了旅館。同行者中只有那位輪船公司職員後來不久在昆明同我見過一面,其餘的人車站匆匆一別,四十年後什麼也沒有了,不論是面貌或者名字。

  我在旅館裡只住了幾天。我去武成路開明書店取款,見到分店的負責人盧先生。閒談起來,他說他們租得有一所房屋做棧房,相當空,地點就在分店附近,是同一個屋主的房屋,很安靜,倘使我想寫文章,不妨搬去小祝他還陪我去看了房子。是一間玻璃屋子,坐落在一所花園內,屋子相當寬敞,半間堆滿了書,房中還有寫字桌和其他家具。我和盧先生雖是初次相見,但我的第一本小說(《滅亡》)和最近一本小說(《秋》)都是在開明書店出版的,開明書店的職員都知道我,因此見一兩面,我們就相熟了。我不客氣地從旅館搬了過去,並且受到他們夫婦的照料(他們住在園中另一所屋子裡),在那裡住了將近三個月,寫完了《火》的第一部。

  我在武成路住下來,開始了安靜的寫作生活,這對我也是意外,我在上海動身時並沒有想到在昆明還能找到這樣清靜的住處。《靜寂的園子》和《狗》就是在這裡寫的。我坐在玻璃屋子裡,描寫窗外的景物和我的思想活動,我見什麼就寫什麼,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想怎樣結束就怎樣結束,我寫散文從來就是這樣。但絕不是無病呻吟。住下來的頭兩個月我的生活相當安適,除了蕭珊,很少有人來找我。蕭珊在西南聯合大學念書,暑假期間,她每天來,我們一起出去「遊山玩水」,還約一兩位朋友同行。武成路上有一間出名的牛肉鋪,我們是那裡的常客。傍晚或者更遲一些,我送蕭珊回到宿舍,早晚我就在屋子裡寫《火》。我寫得快,原先發表過六章,我在上海寫了一章帶出來,在昆明補寫了十一章,不到兩個月就把小說寫成了。雖然不是成功之作,但也可以說是一個意外的收穫。對這本書的完成,盧先生給我幫了不少的忙,他不但替我找來在《文叢》上發表過的那幾章,小說脫稿以後他還抄錄一份寄往上海。我住在武成路的時候,他早晚常來看望。後來敵機到昆明騷擾、以至於狂炸,他們夫婦還約我(有時還有蕭珊)一起到郊外躲警報。我們住處離城門近,經過一陣擁擠出了城就不那麼緊張了。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在郊外躲了兩個鐘頭,在草地上吃了他們帶出去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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