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巴金自傳 | 上頁 下頁
五四


  歷史的悲劇不斷地重演。意大利的例子又被別的國家先後摹仿。德國之後又臨到日本了。這個打擊落到日本人民的頭上。壓制之上又加了壓制。法西斯蒂的野心是沒有止境的。

  剝削和侵略是法西斯蒂統治的兩個武器。它幫助資本家剝削了工人以後,又來幫助他們攫取殖民地開闢國外市場了。東京和大阪的牢獄中不知道消磨了多少日本勞動運動的優秀分子的生命。回想八九年前五一節東京市街大遊行的盛況,真令人起隔世之感。

  先生,這是什麼緣故呢?是日本法西斯蒂增長了勢力,還是工人階級自己坐失了良機?我想你的回答應該是後一個。

  「一·二八」淞滬抗戰的時候,我讀過你的一些短文。你的意見正和我們的相差不遠。在任何時候你都不讓狹義的愛國主義迷了你的眼睛。正如每一個社會主義者所應當做的,你始終站在反強權反侵略的一邊,你叫出了「不要打中國的兄弟」的呼聲,這呼聲得到了大阪等地勞動者的響應。但是呼聲太微弱了。響應的人也只是一部分,並不能成為一種力量阻止侵略的戰爭。這不是日本無產階級第一次放棄責任,和這類似的事情已經有過好幾次了。讓敵人把武器從他們的手中奪去,等到一覺醒來,他們已經成為徒手,縱然大敵當前也只好束手待斃了。日本的勞動階級就是這樣地蹈了意德兩國弟兄的覆轍。

  三年前和你在千歲村最後一次見面時,我就感到這一個不幸的預兆,那時我因為要趕到橫濱搭船回國,沒有和你多談這種事情。你曾殷勤地挽留我,要我在那個可愛的田園裡待一些時候,你還堅持地要出去為我退船票。這個好意我是應該接受的。我不知道當時我為什麼是那樣無理地固執,一定不肯聽從你的話,還把你從千歲村拉到百合子姑娘的家。在那輛寬敞的汽車裡我們談論了好些事情,卻始終沒有談到這上面。後來在百合子姑娘家裡受了款待以後,我跨出「玄關」,雇了汽車。當車子轉彎的時候,百合子姑娘和另外一位更年輕的女士還立在門口帶笑地對我行禮。這溫暖的友情使我在車裡感動地不住揮手。車子走入了另一條街,我忽然感到一種隱微的心痛。我離開了我所敬愛的友人,我的離愁是很大的。在這時候,在汽車快到中華留日青年會的時候,我才覺得我自己先前的堅持是何等錯誤的了。我是應該留下來和你在一起過一些日子,告訴你我所感到那個不好的預兆,要你們注意到那一件事情。但是我什麼也不曾說出來就回到了上海。在虹口公寓的寂寞的長條的小房間裡,當回憶來折磨我的時候,熱情來揉我的心,悔恨盤據了我的思想,那個囚籠似的房間似乎容不下我,我的心要破壁飛去。但是環境阻礙了我。我不能夠說我所想說的話。每晚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無休息地在那狹小的地板上閑踱。走得疲倦了時,我又坐下來,借著高懸的電燈的微光咬著牙關一字一字地翻譯柏克曼的《獄中記》,用他的十四年的痛苦,來折磨我的並不強健的心靈。我這樣地懲罰我自己,磨練著我自己。於是我不能忍耐了。我給你和稱你為父的百合子姑娘寫了信。終於把我的憂慮和憤慨敘述出來了。

  百合子姑娘的回信來了。在那封委婉而流暢的法文信裡,我又一次見到了另一個國度中爭自由的人的苦悶。她告訴我你在生病,她也不能做任何事情。便衣偵探隨時監視著你們,連一點點微小的努力也會遭受統治者的阻撓。呼聲被窒息了,花園似的島國變成了狹的囚籠。在那裡連一棵剛出土的自由的嫩芽也會被暴風雨摧殘。許多活躍的友人不是在黑暗的牢獄裡忍受酷刑,便是在狹小的監房裡浪費生命。

  百合子姑娘的信函裡充滿了憂鬱的調子。但是理想並不能夠被現實征服。希望的火花永遠在黑暗的天空閃耀。甚至在壓迫最厲害的時候,也有人站出來勇敢地叫著:「我反抗。」

  公開的活動改變為地下的工作,組織變得更堅實了。一些人沉默地努力為將來準備一切。她的信函曾這樣地暗示過。郵件檢查制度使她不能夠詳細敘說。但是後來一個法國友人告訴了我們這一切。……然而這一切如今也被一陣的反動的颶風席捲而去了。兩次的大檢舉,大拘捕,差不多摧毀了整個的運動,大部分組織這地下活動的分子都進了監牢。我只在報紙上見到一些陌生的名子。

  先生,這自然不是使人愉快的消息。當我知道這個的時候,我的心是很沉重的。我的心境不會和你得到宮島出家、生田投海的消息時的心境兩樣。但是甚至這樣的打擊也不能毀滅我們的信念。多一次的失敗更可以增強我們的工作的決心,猶如多一番磨洗更可以發見一件金屬品的光輝燦爛。妃格念爾在民意社執行委員會解散,大部分同志在絞刑臺上和單人囚室中殉道以後,還想將破碎的金線結在一起,用來在廢墟上建造新的九層寶塔。沙皇亞歷山大三世把她當作可怕的婦人,一些青年男女把她視作指路的明燈,並不是沒有理由的。

  寫到這裡我就不能制止我的疑惑。我翻譯了你追憶春月的文章,但是我不能同意你的見解。同流合污,變節屈辱,固然是社會主義者所深惡痛恨的。然而「出家」和「自殺」也並不是可獎勵的行為,這是逃避的方法。在庸俗和邪惡之前,一個革命者不應該沉默。去掉庸俗和邪惡倒是他們的任務。不願與庸俗邪惡同生此世而選取了自己毀滅之路,這毅力雖然可佩,但是這決心卻值得非難了。被迫而離開戰場,並不是一個戰士的行為。真正的戰士倘使不能凱旋而歸,就應該戰死在陣地上。宮島、生田兩先輩的崇高的人格固非像我這樣的人所能望其項背。我也沒有機會讀到《從妻房到僧房》(宮島著書)那樣的自白。《魂之家》(春月的詩)只是一個詩人的憧憬。對於他們二人的最後的決心,我實在不能夠徹底瞭解。作為社會主義的戰士,他們應該戰鬥到流出最後一滴血為止。然而《金》的小說家和《魂之家》的詩人,卻放棄了責任而中途倒下了。這是很可痛惜的事。但是你在那兩篇追憶文章裡卻不能將這一點指出來。初讀到它們時我有一種感覺:你老了。但是真實的你卻並不是這樣。我相信你是不會老的。

  敬愛的先生,我現在將這些舊事在這裡重提,並非故意指摘你的錯誤,我也不想拿過去的失敗刺激你的感情,我不過提醒你不要忘記歷史的教訓。我記得十年前讀過你一篇關於歷史的論文。我說到歷史的流轉。歷史決不是循環的,重複的。歷史是前進的。過去的悲劇固然常常重演,但推動歷史的力量卻永遠是趨向光明的力量。人類社會的演進並沒有一刻的停止,縱然它有時走著曲線的道路,使人看不見前進的轍跡。歷史的法則是應該遵守的。違背這法則的人只有自趨滅亡,卻不能夠改變歷史的道路。法西斯蒂的魔手用它那野蠻的力量固然可以摧殘一部分文明的成就,但是它並不能挽救一個垂死的社會於黑暗的深淵。人民在一個決定的時期的懦弱,雖然常常招來慘禍,甚至延長了殘暴的統治,可是這慘禍也不能將人民對於自由的渴望和爭自由的力量完全粉碎。人民是要永久存在下去的,而且在任何時代都要為爭自己的獨立而鬥爭。我們的全歷史就是一部人民爭自由的歷史。

  每一次的失敗不過多添一頁血的記錄,並不曾結束這個長期的鬥爭。

  現在正是應該重燃起鬥爭的烽火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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