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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說不定我寫完了這文章就永遠地擱了筆。說不定我明年又會瘋狂地寫它一百多萬字。但我不能夠再給誰一個約言。那麼對於那個不知道姓名的青年讀者,就讓我把李佩珠介紹給她做一個朋友罷。希望她能夠從李佩珠那裡得到一個答覆。

  為了這三本小小的書,我寫了兩萬以上的字。近年來我頗愛惜自己的筆墨,不高興再拿文章去應酬人。許多做編輯的朋友向我要文章,都被我婉辭謝絕了。這一次我卻自動地寫了這麼多的字,這也許是近於浪費罷。然而我在這裡所寫的都是真實的話,都是在我的心裡埋藏了許久的話。我很少把它們對別人傾吐過。它們就像火山裡的噴火,但是我用雪把火山掩蓋了。

  我自己這個人就像一座雪下的火山。在平靜的表面下,我隱藏了那麼強烈的火焰。別人只看見雪,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火。那火快把我的內部燒盡了。我害怕,我怕將來有一天它會爆發。

  這是我的靈魂的一隅,我以前不曾為任何人開放過,但是現在我開始慢慢地來啟這門了。

  那麼我就率性把我兩年前寫的一段自剖的話引用在這裡來作我這文章的收尾罷:…………一個人對自己是沒有欺騙,沒有寬恕的。讓我再來打開我的靈魂的一隅罷。在夜裡,我常常躺在床上不能夠閉眼睛,沒有別的聲音和景象來纏繞我。一切人世的榮辱毀譽都遠遠地消去了。那時候我就來做我自己的裁判官,嚴格地批判我的過去的生活。

  我的確犯過許多錯誤了。許久以來我就過著兩重人格的生活。在白天我忙碌,我掙扎,我像一個戰士那樣搖著旗幟呐喊前進,我詛死敵人,我攻擊敵人,我像一個武器,所以有人批評我做一副機械。在夜裡我卻躺下來,打開了我的靈魂的一隅,撫著我的創痕哀傷地哭了,我絕望,我就像一個弱者。我的心為了許多事情痛楚著,就因為我不是一副機械。

  「為什麼老是想著那憎恨呢?你應該在愛字上多用點力量。」一個熟識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來了。

  在過去我曾被視為憎惡人類的人,我曾宣傳過憎恨的福音,因此被一些人把種種錯誤的頭銜加到了我的身上。為了那恨,我曾求過樊宰底的寬恕,因為他教過我愛;為了那恨,我曾侮辱了克魯泡特金,因為我使人誤解了他的學說。那憎恨所帶給我的苦痛確實是太多太多了。……許多人指摘過我的錯誤了。有人說世界是應該用愛來拯救的。又有人說可憎的只是制度不是個人。更有些人拿了種種社會科學的術語來批評我的作品。他們說我不懂歷史,不懂革命。他們說這一切只是沒落的小資產階級的悲哀,他們說我不能夠體驗實生活。

  我也曾將這些批評仔細考察過。我並且早已用事實來回答了他們:我寫過十三四萬字的書來表示我的社會思想,來指示革命的道路,我在許多古舊的書本裡同著法俄兩國人民經歷過那兩次大革命的艱苦的鬥爭,我更以一顆誠實的心去體驗了那種種多變化的生活。我給自己建立了一個堅強的信仰。從十五歲起直到現在我就讓那信仰指引著我。

  我是淺薄的,我是率直的,我是愚蠢的,這我都承認。然而我卻是忠實的,我從不曾讓霧迷了我的眼睛,我從不曾讓激情昏了我的頭腦。在生活裡我的探索是無休息的,無終結的。我不掩護我的弱點,但我不放鬆它,我極力和它掙扎,結果就引起了一場鬥爭。這鬥爭是激烈的,為了它我往往熬盡了我的心血,而我的矛盾就從此產生了。

  我的生活裡是充滿了矛盾的。感情與理智的衝突,思想與行為的衝突,理想與現實的衝突,愛與憎的衝突,這些就織成了一個網,把我蓋在這裡面,它把我拋擲在憎恨的深淵裡,讓狂濤不時來衝擊我的身體。我沒有一個時候停止過掙扎,我時時都想從那裡面爬出來,然而我始終不能夠弄破那矛盾的網,那網把我縛得太緊了。……沒有人能夠瞭解我,這因為我自己就不肯讓人瞭解……人只看見過我的笑,卻沒有人知道我是整天拿苦痛來養活我自己。

  我的憎恨是盲目的,強烈的,普遍的。我常常把我所憎恨的對象描畫成一個可恨的面目,我常常把我所憎恨的制度加以人格化,使它變成了一個極其可恨的人,我常常把我的愛極力摧殘使它變成憎恨。然而我的這種努力依舊沒有大的效果。

  這一切在別的人看來也許全是不必需的,他們也許會以為我是被霧迷了我的眼睛。其實這全不是。我很知道我不過是一個過渡時代的犧牲者。我不能夠免掉這一切,完全是由於我的生活的態度。我是一個有血有肉的青年,我生活在這黑暗的混亂時代裡面。因為忠實:忠實地探索,忠實地體驗,就產生了種種的矛盾,而我又不能夠消滅它們。我固然有一個堅強的信仰,但我卻不是像克魯泡特金那樣純潔完全的人,或像奈其亞葉夫那樣意志堅強到了極點的人;我只是一個極其平凡的青年。

  我的一生也許就是一個悲劇,但這是由性格上來的(我自小就帶了憂鬱性),我的性格就毀壞了我一生的幸福,使我在痛苦中得到滿足。有人說過革命者是生來尋求痛苦的人。我不配做一個革命者,然而我卻做了一個尋求痛苦的人了。我的孤獨,我的黑暗,我的恐怖都是我自己找來的。對於這個我不能有什麼抱怨。

  我承認我不是健全的,我不是強項的。我承認我已經犯過許多錯誤。但這全不是我的思想、我的信仰的罪過。那責任應該由我的性格、我的感情來負擔。也許我會為這些過錯而受懲罰。我也決不逃避。自己種的苦果就應該自己來吃。這並不是我一個人的命運。做了過渡時代的犧牲者的並不是我一個人。我甚至在像馬拉,丹東,羅伯斯比爾,柏洛夫斯加亞,妃格念爾這般人中間發現和這類似的悲哀,雖然他們的成就是我萬萬不敢想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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