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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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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我也哭了。 仁民看見她這樣站著,便走近她的身邊,把一隻手伸過去摟住她的腰,親密地低聲在她的耳邊喚道:「佩珠,我們走罷。」 她不答話,卻默默地跟了他走著,把身子緊緊偎在他的懷裡。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歎息地說:「敏快要離開我們了。」 仁民一手摟著佩珠,一手拿著電筒照亮那道路。他跟著她慢慢下著腳步走。他把頭俯在她的肩上溫柔地在她的耳邊說:「佩珠,不要悲痛,我是不會離開你的。」 佩珠默默地走著,過了半晌,忽然自語似地說:「許多青年到我們裡面來,但很快地就交出生命走了。敏說過他不是一個吝嗇的人。」她的聲音顫動著,那裡面充滿了悲痛。 我不能夠再往下面讀了。淚水迷糊了我的眼睛。我的心顫抖得很厲害。一種異樣的感覺佔有了我:是悲痛,是快樂,是感激,還是興奮,總之,我說不出。 在《電》裡面這樣的處所是很多的,這些在一般的讀者看來也許很平常,但對於我卻有很大的吸引力,並且還是鼓舞的泉源。我想只有那些深知道現實生活而且深入到那裡面去過的人方可以明瞭它們的意義。 我說這三本小書是為我自己寫的,這不是誇張的話。我會把它們永久地放在案頭,我會永久地讀它們。因為在這裡面我可以找著不少的朋友。我可以說在這《愛情的三部曲》裡面活動的人物全是我的朋友。我讀著它們,就像和許多朋友在一起生活。但這話也應該加以解釋的。我說朋友,並不就指過去和現在在我周圍活動的那些人。固然在這三本書裡面我曾經留下了一些朋友的紀念,而且我每次讀到它們,我就會想到幾個久別的友人。但是我仍舊要說我寫小說並不是完全給朋友們寫照。我固然想把幾個敬愛的朋友寫下來使他們永遠活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寫這三本小說時卻另外有我的預定的計劃:我要主要地描寫出幾個典型,而且使這些典型普遍化,我就不得不創造了一些事實,但這並不是說我從腦裡空想出了一些東西,我不過把別人做過的事加在我的朋友們的身上;這也不是說我把他們所已經做過的事如實地寫了出來,我不過是寫:有他們這種性格的人在某一種環境裡面所能夠做出來的事情。所以在我的小說中出現的已經不是我的實生活裡面的一些朋友了。他們是獨立的存在。他們成了我的新朋友,他們在我的眼前活動,受苦,哭,笑以至於死亡。 我和他們分享這一切的感情。我悲哭他們的死亡。 陳真仰臥在地上,微微地動著,腥血包圍了他的身子。他已經不能夠發聲,只有那低微的喉鳴。頸項以下就不是他平日的完全的身體。只有他的頭部還沒有改變。 那黃瘦的臉上濺了一些血跡,微閉著的大眼睛上面失掉了那一對寬邊眼鏡。 亞丹靜靜地躺在黑暗裡,半睜開眼睛,他全身染了血,但嘴唇上卻留著微笑,好像他還睡在他的蜜蜂和他的小學生中間。 一些人圍著屍體看。她們也擠進去。無疑地那是敏的臉,雖然是被血染汙了,但臉部的輪廓卻還能夠被她們認出來。身上也全是血。一隻腳離了腿部,飛到汽車旁邊。 「敏,這就是你的輪值罷,」慧想說這樣的話,沒有說出口,卻已經流出了眼淚,她的心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厲害地痛楚過。她的眼睛模糊起來,她仿佛看見那血臉把口張開,說道:「你們會常常記念著我嗎?」 這全是很簡單,很平凡的描寫。和這類似的處所還不少。 這種寫法不會使讀者感動也未可知。但是當我寫這些篇頁的時候,我自己的確流過眼淚。我這樣地殺死我的朋友,我的苦痛是很大的,而且因為他們構成了單獨的存在,和我的實生活裡面的朋友並沒有大的關係,那麼他們以後就不會復活起來,我就會永久地失掉他們了。這損失是很大的。 沒有一個讀者能夠想像到我寫這三本小書時所經歷的感情的波動。沒有一個讀者能夠想像到我下筆時的心裡的激鬥。 更沒有一個人能夠瞭解我是怎樣深切地愛著這些小說裡面的那些人物。知道這一切的只有我自己。 現在我可以把我寫成這《愛情的三部曲》的經過敘說出來了。 《霧》的寫作全是偶然的事情。那時是一九三一年的夏天,從這一年起我才開始正式地寫起小說來。以前我只是在翻譯倫理學,經濟學的著作,和著述那部題作「社會科學叢書之一」的小書的餘暇偷偷地寫點小說。只有這一九三一年的光陰才是完全花費在創作上面的。 那時我住在閘北,地方還寬敞,常常有朋友來祝一個從日本回來的朋友也常來的。有時候我們就同睡在一張大床上,談著日本的種種事情,也談到他過去的戀愛的經驗。有一次他到別處去玩了兩天,回來以後人似乎就變了樣子。他和我談到他在那地方的生活。漸漸地他變得很激動了,他那滿是皺紋的黃瘦的臉也突然顯得年青起來。他終於說出了在那裡和一個少女的交際,那個姑娘,他和我都認識的。 第二天他又談起這事情,並且是在一些朋友的面前說的。 他喝了一點酒,微微紅著臉,說出了聞到那位姑娘的肉香的故事。這使得那個住在樓上的朋友太太感到了大的興趣,而快活地笑了。 這天晚上他住在我家裡。已經過了十點鐘,他還是異常興奮,他一定要把我和另一個朋友拉到虹口吃日本面去。他對於日本面是有著特別的嗜好的。我們從虹口一家日本館子出來,慢慢地走回家。月亮很好,這散步是很愉快的。回到家裡我們又談了不少的事情,直談到一點鐘,我因為疲倦就上床睡了。那朋友卻不讓我閉眼睛,他還絮絮地和我談女人的事情。他平時並不抽煙,這晚上卻接連地抽起紙煙來。我很瞌睡,我催他睡覺,他卻只顧和我談話。我沒有辦法,就扭熄了電燈。但這也不能夠減少他的興致。 電燈滅了,房裡卻並不黑暗,月光從外面射進來,把窗門的影子灑在地板上。周圍很是靜寂,我借著月光和紙煙頭的火光模糊地看出了他的面容。他還絮絮地對我讚美那撩人心緒的少女的肌肉的香味。我已無心聽下去了。這被單戀所苦惱著的男子的心情我很能夠瞭解,然而我的瞌睡使我忘了一切。 這晚上他似乎沒有閉過眼睛。以後這事情傳開出去,樓上的朋友太太就戲謔地給他起了個「肉香」的綽號。 日子平淡地過去了,我們以為他會忘卻了肌肉的香味。但事實恰和我們所猜想的相反。他似乎整天就在想念那一位姑娘。於是發生了和《霧》的第四章開場時的類似的一段談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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