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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參加的人除了他外有我,有那被人誤看作陳真的朋友,還有自以為是吳仁民的那個朋友。我們談得很久。這次的談話和小說裡的一樣,是沒有結果。那時我便起了寫《霧》的念頭。

  我想寫這小說來勸他,來給他指出一條路,把他自己的性格如實地繪出來給他看,讓他看清楚自己的真面目。

  我在忙迫中開始寫了《霧》的第一章,他看見我寫這小說,知道我是在寫他和那個姑娘,他很高興,他甚至催促我早早地寫完它。但是《家》的寫作耽誤了我幾天的工夫。這其間他到南翔遊玩去了。等他在一個星期以後回到上海來時,我的小說已經寫好了放在那裡等他。

  他是晚上來的。他急切地讀著我的原稿。我在旁邊看他,他的感情的變化很明顯地擺在臉上。他愈讀下去臉色變得愈可怕了。他想不到我會寫出後面的那幾章來。其實連我自己也想不到會寫了那樣的篇頁。在我這也是不能自主的。我愛這個朋友,我開始寫這小說時我是懷了滿胸的友情,可是一寫下去,那憎厭就慢慢地升了起來,寫到後來,我就完全被憎恨壓倒了。那樣的性格我不能不憎恨。我愛這朋友,但我卻不能夠寬恕他那性格。我寫了《霧》,我挖出了一個朋友的心,但看見這顆心連我自己也禁不住戰抖起來了。

  這朋友讀完我的原稿,氣憤地說了一句:「豈有此理。」我知道他的心情,但我沒法安慰他。我們苦惱地對望著,好像有道幕隔在我們中間。我們兩個平時都不會抽煙,這時候我們卻狂抽起來,煙霧遮蔽了我們的眼睛,使我們暫時忘了這世界。

  「你不瞭解我。你不應該這樣地寫。你應該把它重寫過。」

  他忽然發出了苦痛的呼號。

  我咬著嘴唇皮,沉思了片刻,苦痛地回答道:「我不能夠重寫,因為我並不是故意在挖苦你。」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努力說:「至少有幾個地方非修改不可。」他於是翻開原稿,指出了幾個他認為不妥當的處所給我看。

  「好,我試試看。」在這時候多說一句話也是很困難的。我馬上接過了原稿,就當著他的面把那幾個地方刪掉了。

  他依舊不滿意,可是他也無話可說了。第二天他對另一個朋友說,我的這小說很使他失望,他從南翔回來時,本來充滿了熱情和勇氣,可是一讀到我的小說就突然落到冰窖裡面去了。他在自己的前面就只看見黑暗。他找不出一點希望和光明。他因此甚至想到自殺。

  這些話很使我痛苦,我本想為了這朋友的緣故就毀了我的小說,但我再一想便又改變了主意。我仔細地把全部原稿看過一遍,我覺得在這裡面我並沒有犯過錯誤。我所描寫的是一個性格,這個性格是完全地被寫出來了。這描寫是相當地真實的。而且這並不是一個獨特的例子,在中國具有著這性格的人是不少的。那麼我是在創造一種典型,而不在描寫我的朋友了。所以我不能夠為了這朋友的緣故就毀棄我的小說。不過為了使這朋友安心起見,我又把《霧》刪改了一次,把我從這朋友那裡借來的事實都奉還了他,並且在原稿的前面還加上一個短短的聲明:在我的每本書的前面我都寫了序文。

  但這一次我卻更願意讓我的文章自己來和讀者見面,不想再寫什麼介紹解釋的語句了。

  然而有一件事應該在這裡聲明:我並未去過日本,本書中關於日本的話都是從一個敬愛的朋友那裡聽來的,因此就有人疑心我是拿那朋友做模特兒。其實這是一個大錯誤。我錯誤竟使我幾乎得罪一個朋友。事實上,像我寫以前的幾部長篇那樣,我用來作本書主人翁的模特兒的並不只有一個人,那樣的人我曾經接觸過不少,得了深刻的印象,因此寫出來時不免使朋友們覺得大有人在,於是就以為我是寫某人的事或拿某人做模特兒。因為從已經出版的幾部小說中得到了這不快意的麻煩的經驗,所以這次特別作這一個鄭重的聲明。

  這個聲明是送給這朋友看過的。他沒有說什麼。兩三個月以後《霧》就在《東方雜誌》上面陸續發表出來。那時候他早已忘卻肌肉的香味,也不說什麼回家的話了。他的怯懦和猶豫已經逐漸地把那單戀的痕跡磨洗淨盡了。但他卻受了那個被人疑作陳真的友人和一個現在被我們稱作老闆的友人的鼓勵,開始對另一個姑娘表示了好感。我的小說固然不曾增加他的勇氣,但也不曾減少他的勇氣。他也似乎完全忘卻了它。不過散在各地的朋友們一讀到《霧》,就斷定誰是周如水。他們說他的性格確實是如此。

  陳真在《霧》裡面是一個重要的人物,那個自以為是吳仁民的朋友起初斷定說這是我自己的寫照,因為我是「周如水」的好友,我曾經認真地勸過周如水幾次,而且我寫過陳真寫的那本書。我當時把自己做過的事情借給陳真,原是無心,我以為他做這件事與他的性格也很相合,卻不料因此被那朋友開了這樣的一個玩笑。但幸而說這話的人就只有他一個。別的朋友卻以為陳真就是一個姓陳的朋友,因為那人也曾起勁地勸過「周如水」,也患著肺病,而且還是我所崇敬的友人。後來又有人說陳真是一個遠在四川的患著劇烈的肺病的朋友。因為那朋友信仰堅強,做事勇敢。但其實都不是的。

  陳真是我創造出來的一個典型人物,他並不是我的實生活裡面的朋友。我自己也許有一點像他,但另外的兩個朋友都比我更像他,而且他的日記裡的幾段話還是從「李劍虹」寫給一個朋友的信裡抄來的。那麼他應該是誰呢?事實上他誰都不是的。他只是一個平凡的人,他有他的長處,也有他的弱點。我並不崇拜他,因為他並不是一個理想的典型人物。但我愛他,他的死很使我傷痛。所以在《雨》裡面他雖然一出場就被汽車輾死,然而他的影子卻籠罩了全書。

  關於吳仁民的話應該留在後面說。然而那三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似乎不能不在這裡介紹一下。

  「介紹」這兩個字我用錯了,我的朋友裡面並沒有這樣的三個女子。但我也不能夠閉著門把她們從空虛裡創造出來,我曾見過一些年青的女性,人數並不算少,但我和她們卻完全不熟,我甚至有點怕和她們交際(和我相熟的還是《電》裡面的幾個女郎)。雖然不是熟識,但我卻也能夠把她們分作三類,塑成了三種典型。其實三種並不夠,可是在這有限的篇幅裡卻容不了那許多。所以我就把那些更壞一點(也許更真實一點)的女性的典型略去了。在這剩下的三種典型的描寫上我也許犯了錯誤,因為我或者不曾透徹地瞭解過她們。但是《雷》和《電》裡面的女性我卻知道得很詳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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