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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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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曾寫過一本叫自己滿意的小說。但在我的二十多本文藝作品裡面卻也有我個人喜歡的東西,那就是我的《愛情的三部曲》。這句話我從不曾對人說過。我從不曾把我這靈魂的一隅打開給我的讀者們看過,因為我覺得這完全是個人的私的事情。 我為什麼在我的許多作品中單單喜歡這三本小書呢?這大概是由於個人的偏好。因為我不是一個批評家,並且我是撇開了藝術和意識來讀自己的作品的。 我常常被人誤解,有些朋友甚至武斷地說,我的作品裡面常常有我自己,他們居然在生人面前替我的作品作過了考證。也有人相信他們的話,因為他們自以為很瞭解我。而事實上我的寫作的苦心卻是他們所夢想不到的。我就這樣地被人誤解了這幾年,到現在我才有機會來叫出一聲冤枉。我可以公平地說:我從沒有把自己寫進我的作品裡面去過,雖然我的作品中也浸透了我自己的血和淚,愛和恨,悲哀和歡樂。 固然我偶爾也把個人的經歷加進在我的小說裡面,但這也只是為了使那小說更近於真實,而且就在這種處所,我也曾留心到全書中的統一性,我也極力保留著性格描寫的一致。譬如在《霧》和《雨》裡面陳真刊行了一本解釋他的社會思想的書,是作為「社會科學叢書之一」而出版的,這是一本對都會的人說法的書,在這裡面鄉村問題卻完全沒有被談到。 事實上我自己就寫過這樣的一本書,這我在前面已經提說過。 我知道有些神經過敏的人會根據這事實來斷定陳真就是我自己。然而倘使他們讀了陳真被汽車輾死的一段描寫以後,他們不知道又會有什麼樣的意見,也許他們會以為現在活著寫文章的只是我的鬼魂罷。 或者我做著陳真做過的事,或者陳真做了我做過的事,這都是不關重要的。他是一個獨立的人格,我也是的。我的小說裡的每個主人公都是一個獨立的人格。他或她發育,成長,活動,死亡,都構成了他或她的獨立的存在。因為他或她是一個人,一個活的人,而不是一個影子。倘使我把自己當作小說的主人公來描寫,那麼我的主人公就會只是我的一個影子,杜大心是一個影子(我和他都寫過《生之懺悔》,李冷是一個影子(我曾經用過李冷這名字發表過一些文章),高覺慧是一個影子(我和他都演過《寶島》裡面的黑狗,都在成都外國語專門學校讀過書〉,陳真是一個影子,還有許許多多。 ……結果,我的小說就完全成了虛偽的東西,也決不會感動那成千的青年的靈魂了。這是使我最憤慨的一點,所以我決不能夠承認它。 還有些人說我常常把朋友拿來做模特兒寫小說,這種說法是多少有點根據的。我為了這個也受過一些朋友的責難。最近有一個朋友還說,我寫《雷》,不該把那個主人公寫得那麼誇張,因此助長了那個被描寫的朋友的驕傲。我為了這個曾經申辯了半個鐘頭,我的理由很充足,因為《雷》裡面的德並不就是那個朋友,我寫這小說時不過借用了那朋友的一件小小的事情。如果別的朋友以為《雷》是寫那個人,那麼這責任就不應該由我來負。我自己當然比別人知道得更清楚。 然而關於這種事情我也不完全否認。我在別的一些小說裡面果然寫過一兩個朋友,但我的意思是這樣:與其說我拿朋友做模特兒來寫小說,不如說我為某一兩個朋友寫過小說。 這其間的差別是很大的。譬如說《白鳥之歌》,許多人都知道我是拿某一個上了年紀的友人做模特兒來寫的;但我的本意卻不是如此簡單。我愛護那個朋友,我不願意他辜負了大家對他的期望,我不願意他犧牲了過去的一切,去走個人的路,所以我寫了這小說來勸他。我給他指出了一條路,而他卻不知道去走。他走了和那小說裡所寫的完全相反的一條路了。這事情很使我失望。我不僅寫了小說,而且我還有過一點行動。但這有什麼用處呢?當一個人被愛情迷住了眼睛的時候,甚至世界的毀滅,人類的滅亡也不會被他看見了。那朋友在我的過去的生涯裡有過極大的影響。他答應過以畢生的精力寫一部《人生哲學》來做我們的生活的指針。我等待著。我已經等候了七年。現在他是陪了太太到一個遼遠的省份做官去了。「白鳥之歇」恐怕永遠不會響了罷。但我的小說也不是白白寫了的。因為這並不是一個獨特的現象,它也有它的社會的意義。關於《父與子》,關於《墮落的路》……我的解釋也是一樣。我寫《墮落的路》時,很希望那個被稱為墮落的朋友去走一條新的路,然而他卻是一天天地更往下沉落了。我的勸告似乎一點也不能夠幫忙他。 現在再把話說回到這《愛情的三部曲》上面來。我的確喜歡這三本小書,在我的全部文藝作品中,我時時翻來閱讀的也就只有它們。有些小說連裡面的故事我也差不多完全忘記了。但在這三本小書中甚至一兩處細小的情節,我也還記得很清楚。這三本小書,我可以說是為自己寫的,寫給自己讀的。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就在今天我讀著《雨》和《電》,我的心還會顫動。它們使我哭,也使我笑。它們給過我勇氣,也給過我慰藉。我這裡不提到《霧》,因為《霧》的初印本我並不喜歡,裡面有一些篇頁,我自己看到總覺得有些肉麻,不敢重讀。所以這次改作時,就把它們刪除了,另外加了一些新的篇頁進去。 《電》是應該特別提出來的。這裡面有幾段,我永不能夠忘記。我每次讀到它們,總要流出感動的眼淚來,例如:佩珠看見敏許久不說話,又知道他們快要和他分手了,就喚住敏說:「敏,你不該瞞我們,我知道你已經下了決心了。」她知道敏的心就仿佛看見了它一般。而且敏今晚上的舉動並沒有一件逃過了她的眼睛。 敏不說話,卻只顧埋著頭走,好像並沒有聽見她的話。仁民接著也喚他一聲,他也不回答。 很快地他們走到了兩條巷子的交叉處,敏應該往西去了。在這裡也是很靜寂的,除了他們三個,便沒有別的行人。 佩珠站住了。她往四周一看,低聲說:「敏,你就這樣和我們分別嗎?」她伸出手給他。 敏熱烈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感激似地說:「你們原諒我。……我真不願意離開你們。」他的眼淚滴到了佩珠的手腕上。 「為什麼要原諒?就說祝福罷。……你看我是瞭解你的。」佩珠微笑地,親切地說著,她慢慢兒把手腕放到自己的嘴唇上去。 我讀到這裡我的眼淚落在書上了,但我還繼續讀下去:敏又和仁民握了手,口裡淡淡地說:「不要緊,我們明天還可以見面。」他決然地擲了仁民的手往西邊巷子裡去了。 佩珠還立在路口,癡癡地望著他的逐漸消失在陰暗裡的黑影。她心裡苦痛地叫著:「他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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