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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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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了上海,回不了我的「家」。寶山路成了一片火海,戰爭還在進行。我向北望,只見大片的濃煙。我到哪裡去呢? 我首先到當時的法租界嵩山路一個朋友開設的私人醫院。意外地在那裡看到了索非夫婦和他們的兩個孩子(裡面有一個是新生的嬰兒),他們也「逃難」到這裡來了。從索非的口裡我知道了一些情況。他們的住處並未毀,只是暫時不便出入。他們住在醫院的三樓,我就在這裡住了一晚。第二天我出去找朋友。兩個從日本回來的朋友住在步高裡,他們臨時從閘北搬出來,在這個弄堂裡租了一間「客堂間」,他們邀我和他們同住,我當然答應。我每天晚上到步高裡,每天早晨出去找朋友打聽消息。所以一九三二年六月寫的《序》裡有這樣一句話:「一個人走在冷清清的馬路上到朋友家裡去睡覺。」我也找到了表弟,同他一起去看過我舅父一家,他們本來住在北四川路底,這次「逃難」出來,在一家白俄開設的公寓裡租了一個大房間。 記得那個時候上海文化界出了一份短期的抗日報紙,索非在編副刊,他向我組稿,我就把上海炮聲響起以後我在南京的見聞寫了給他,那就是《從南京回上海》。至於我帶到南京旅行兩次的那一小疊開明稿紙,我還沒有動過它們。 只有在三月二日的夜晚,我知道日軍完全佔據閘北,看見大半個天空的火光,疲乏地走到步高裡五十二號,我和朋友們談個不停,不想睡覺。後來我找出了《海底夢》的原稿,看來看去。這一夜我不斷地做夢,睡得很不好。第二天我開始了中篇小說的創作。我決定把海和那個女人保留下來,就緊接著去南京以前中斷的地方寫下去。 我每天寫幾頁。有時多,有時少。日本侵略者現在是「勝利者」了。不便公開地攻擊他們,我就用「高國軍隊」來代替。在寫這小說的時候,我得到索非的幫忙,打聽到寶光裡安全的消息。不久閘北居民可以探望舊居的時候,我和索非進入「佔領區」,經過瓦礫堆,踏著燒焦的斷木、破瓦,路旁有死人的頭顱骨,一路上還看見侵略者耀武揚威和老百姓垂頭喪氣。小說中裡娜在「奴隸區域」裡的所見就是根據我幾次進入「佔領區」的親身經歷寫的。《序》上說,「有一次只要我捏緊拳頭就會送掉我的性命」,也是事實。那一次我一個人到舊居去拿東西,走過崗哨跟前,那個年輕的日本兵忽然舉起手狠狠地打了一位中年老百姓一個耳光。他不動聲色,我也不動聲色。這樣「忍受下去」,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把我的感情,我的憤怒都放進我的小說。小說裡的感情都是真實的。最後,那兩個留學日本的朋友幫助我,我們雇了一輛「搬場汽車」,去把我那些沒有給燒毀的書籍家具,搬到步高裡來。書並不太多,只是因為樓下客堂間地板給燒掉,挖了一個大坑,後門又給堵塞,從樓上搬書下來出前門不方便,整整花了一個上午,還有些零星書本散失在那裡。以後再去什麼也沒有了,房子有了另外的主人。 起初我每晚寫幾頁小說,等到書搬了出來,小說的人物、故事自己的發展,逐漸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把感情越來越多地放了進去。白天我也不出去,白天寫,晚上寫,越寫越快。不到一個月我就把《海底夢》寫完了。 不久施蟄存同志創辦《現代》月刊,托索非向我組稿,我就把寫好的《海底夢》交給索非轉去。這個中篇在《現代》上連載了三期。這以後我寫了一篇序把它交給新中國書局出版,在小說後面附加了那篇同它有關的《從南京回上海》。那個時候我已經搬出步高裡,住到我舅父家中了。《海底夢》是在步高裡寫成的。本來我那兩個朋友和我都不想再搬家,可是那裡的二房東要把房子頂出去。他願意把房子頂給我們,已經講好了價錢,但我們籌不夠這筆錢,就只好搬家。兩個朋友先後離開了上海,我就搬到我舅父住的那個公寓裡。我在那裡不過住了一個多星期,有個朋友從晉江來約我去閩南旅行,我答應了他,就同他上了海輪,開始了《春天裡的秋天》的那次旅行。這其間我舅父在附近的花園別墅租了一幢房子,把我的東西也搬了過去。我回上海住就在舅父家裡,舅父在郵局工作,我一直住到第二年(一九三三)春天他給調到湖北宜昌去的時候。 一九三五年下半年我從日本回到上海,向新中國書局收回《海底夢》的版板,交給開明書店「改版重穎,我抽去了《從南京回上海》,卻加了一篇《改版題記》,又加了一個副標題:《給一個女孩的童話》。《改版題記》中引用了我一九三四年底在日本寫的散文《海底夢》裡的一段話:「最近我給一個女孩子寫信說:『可惜你從來沒有見過海。 海是那麼大,那麼深,它包藏了那麼多的沒有人知道過的秘密;它可以教給你許多東西,尤其是在它起浪的時候。』」新加的副標題就是從這裡來的。 【《愛情的三部曲》總序】 我一九三一年夏天開始寫《霧》,到一九三三年十二月才把《電》寫完。寫了《電》,我的《愛情的三部曲》算是完成了。 關於這三本小書似乎有不少的讀者說過話,我也看見過一些雜誌和報紙上的批評,我自己卻始終沉默著。到現在我已經把別人所說過的話完全忘在腦後了。但那些被咽在肚裡的自己的話卻成了火種在我的心裡燃燒起來。我不能夠再沉默。所以我借著這《霧》的改訂本第一次問世的機會,把我的靈魂的一隅給讀者打開來。 「在你的全部作品裡面你自己滿意的是哪幾本?」我常常遇著這樣的問話。朋友們當面對我這樣地說過,一些不相識的讀者也寫了信來問,到最近還有一個新認識的朋友要我揀幾部自己滿意的作品送給她。 對於這樣的問話我的答覆總是很簡單的一句:「我沒有寫過一部自己滿意的作品。」這是真實的話。所以對於那個朋友我就連一本書也沒有送去。我對於自己的作品從來就沒有滿意過。倘使別人一定要我揀出一兩本像樣的東西,那麼我就只得勉強地舉出一本作為「社會科學叢書之一」的《從資本主義到×××××》,這本書從寫作到發行,全是我個人一手包辦,這裡面浸透了我個人的心血。但它並不是小說,而且現在已經絕版,甚至我自己也不曾留著一本,更無法推薦給讀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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