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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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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不再在盧騷的銅像前哀訴了。我不再是失了嚮導的盲人了。我不再徘徊了。我已經找到了我的嚮導。那個德丹監獄裡的囚徒,意大利的魚販子在我的眼前變成了比「日內瓦公民」還要偉大的巨人。「全世界中最優美的精神」如今不存在于大學裡、學院裡、書齋中、研究室裡了。他是在金圓國家的一個監獄內,一個刑事犯的囚室內。 於是我懷著感動而緊張的心情,像朝聖地的進香客那樣地虔誠,坐在我的寂寞冷靜的屋子裡,用大張的信紙將我的胸懷,我的悲哀,我的掙扎,我的希望……完全寫下來,寫給那個德丹監獄裡的囚徒。我的眼淚和希望都寄託在那些信箋上面了。 信發出了,恐懼又來壓迫我了。我害怕我的信不會達到德丹監獄,我害怕金圓國家的人真會把他們燒死,雖然在全世界中有許多萬許多萬人要救他們的性命。報紙上關於他們的消息一天一天地多起來了,在報上我常常讀到女人和兒童寫的動人的信。整個「不日之城」都因為這兩個人的生命騷動起來了。同時那個魚販子又不斷地從監獄裡寫信到世界各處,這些信都是不朽的崇高的文獻,裡面充滿了生活的恐怖與美麗,每個人讀了都要流淚的。 七月十日逼近了,我的恐懼也增加了。我的眼前時常現出電椅的可怕的形象。這其間一個陰雨的早晨我得到了從波士頓寄來的郵件,除了一包書外,還有一封英文長信,一共是四張大的信箋,而且是兩面寫的。我看見顫抖似的筆跡和奇怪的拼字法與文法,我的眼淚就流出來了。我熱烈地讀著這封信,聲音和手都抖得厲害,我每讀幾行就要停頓一下,因為有什麼東西堵塞了我的咽喉。 他的信是以感謝的句子開始的。他感謝我的同情和信任,他說:「青年是人類的希望。」又說:「你必須再生活若干慘痛的歲月,才可以懂得你給了垂死的老巴爾托以何等的快樂和安慰。」接著他又用誠懇的話來安慰我,勸勉我,叫我「要快樂起來,不要灰心」。於是他用他的有力的論證跟我談起現在社會制度的弊病和未來的革新,人類的進化和將來的趨勢。他又跟我談起但盯莎士比亞、巴爾紮克,以及別的許多人。他跟我談話像父親對兒子,哥哥對兄弟。他說他應該使我明白這一切,以後我才會有勇氣來面對生活的鬥爭,不致感到幻滅。他叫我要忠實地生活,要愛人、幫助人。最後他還以兄弟般的快樂的心情擁抱我。 四頁信箋就這樣地結束了。我癡癡地坐在桌子前,好像是在做夢。我把信拿在手裡,讀了又讀。我終於伏在桌上哭了。 從此我的生活有了目標,而我也有面對生活鬥爭的勇氣了。我說我要生活下去,而且要經歷慘痛的歲月,即使那個「全世界中最優美的精神」會消滅在電椅上,我也要生活下去,我要做他所叫我做的事。 這其間好的消息傳來了。麻省省長把那兩個無罪的人的刑期延遲了一個月,又聘請了一個「顧問團」來審查這個案件。這三個委員是現任哈佛大學校長、現任麻省工業專門學校校長和一個退職的老法官。希望來了。誰也不會相信哈佛大學校長甘心做殺人犯。大家以為他們一定會把兩個無罪的人救出來。有一天,我在一個咖啡店門前看見人們互相握手慶祝。他們以為公道就要出現了。這時候「寬吮與「正義」的呼聲更漫天地響了起來。 然而晴天裡忽然起了一個霹靂,御用的學者們露出了他們的真面目。一個哈佛大學出身的小說家寫信給他的校長說:「你使你自己也做了一個政治謀殺犯,而且還以一個殘酷愚妄的、反對人道與文明的罪惡來玷污哈佛大學了。」一個大雜誌的主筆也說:「哈佛大學將來會被人稱為養成劊子手的地方了。」原來學者們審查的結果是——哈佛大學校長說:「總之……有罪;」麻省工業專門學校校長說:「是的;」退職的老法官說:「法庭不應當受人指摘。」自然省長也同意他們的主張,他的決定接著也發表了。 八月十日來了,雖然「正義」與「寬吮的呼聲越來越響亮,然而在那邊,金圓國家裡的「貴族」們是聽不見的。決定的日子終於來了。波士頓的中夜是巴黎的早晨五點鐘,這個晚上不知道有若干人流了眼淚,不知道有若干人不曾闔眼。 我自己已經沒有眼淚可流了。我無目的地在街頭彷徨。在我的眼裡一切都好像是夢景。我望著「不日之城」的紅天,望著那兩個整日整夜哀鳴的聖母院的鐘樓。我一直徘徊到深夜。 我回到家裡不能夠閉眼。我找出了刊載那個鞋匠給他六歲女兒寫的信的報紙。我讀著:……我非常愛你,愛你哥哥,愛你母親。我若得和你們同住在一處,在一所小小的田莊上,跟你學習你的真誠的語言和溫柔的愛情,那就是我的艱苦生活中最大的幸福了。在夏天的日子我們都在家裡,我坐在橡樹的濃蔭下,你坐在我的膝上;我開始教你讀書寫字,或者看你在綠的田野上跳蕩,歡笑,唱歌,在樹叢中摘取花朵,從這一株樹跑到另一株,又從清朗、活潑的溪流跑到你母親的懷裡。我夢想我們一家人能夠過這樣的幸福生活,我也希望一切貧苦人家的小孩們都能夠快樂地同他們的父母過這種生活。然而事實並不是這樣,下層階級的夢魘已經使你父親的心靈變成非常愁苦的了。本來世間一切美與善的東西都是大自然母親給與我們大家的,為著讓大家自由享用。但是這個垂死的舊社會的人卻把我生生地從你哥哥和你可憐的母親的懷裡拖走了……我不能夠再讀下去。我想像著臨刑的一刹那。我想著那個從故鄉趕來巴黎,再越過大西洋去和她分別了十九年的哥哥訣別的女郎。我想著那個為著丈夫的生命奮鬥了七年的女人。我又把舊報紙找出來翻讀,無意間讀到了「援救會」的兩個電報。 一個是給鞋匠的: 剛剛讀了你給你小女兒的告別信;它使得一切有良心的人都感動了。人家讀了這封信以後還能夠殺你嗎?我們愛你,我們懷著希望。 另一個是給魚販子的: 我們很悲痛,然而全世界都站在你們這一邊,我們不相信美國就會立在反對地位。你們要活下去。你的妹妹今晚上船,她應該來得及把你抱在懷裡,並且替我們來吻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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