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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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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埃】 這一晚終於過去了。第二天早晨我沒有勇氣出去買報。一個人坐在家裡思索。朋友吳走了進來,並不敲門。他一把握著我的手,歡喜地、熱烈地說:「他們還活著。他們決不會死。」 我才知道昨晚臨刑前二十六分鐘,就是在全世界的良心萬分痛苦的時候,省長又宣佈了延期十二天的決定。 「好一個『希望的刑罰』,跟中世紀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採用的差不多。」我冷笑道,但是仍然掩不住心裡的快樂。 朋友吳還抱著樂觀主義,他誠懇地、快樂地對我說:我給你擔保,他們不會殺死這兩個人。」他的眼裡閃著發光的東西,他喜歡得流淚了。 於是我又經歷了十二天的希望與恐懼。 希望一天一天地淡了。在各處我都看見那個可怕的陰影。 「不日之城」被一種空幻的色彩籠罩著,人和物都好像在夢裡一樣。在我的耳邊依舊響著「正義」與「寬吮的呼聲。但是聲音比從前抖得厲害了,裡面充滿了眼淚和憤怒。在街頭,在咖啡店裡,在公園內,在各處,人們常常用帶淚的聲音談起死囚牢中六年的故事。似乎整個巴黎,整個享樂的巴黎都為那兩個人哀哭了。 我一生也曾經歷過不少慘痛的日子,也許還要經歷更長久的時間,更慘痛的歲月。但是我從來沒有像在這十二天裡而這樣地懂得生活的美麗與恐怖的。 希望完全失掉了。總統釣魚去了。省長玩高爾夫球去了。 聯邦法庭的首席法官到加拿大避暑去了。在那個可怕的八月二十二日的夜晚,人們還能夠有什麼希望呢?法律是要執行的。在全巴黎的悲哀、恐懼與騷動中我度過了這個痛苦的夜晚。 我沒有夢,我也不能夠有夢了。 我害怕看見第二日的天明。 陽光射進我的窗戶,我躺在床上,很安全。我癡癡地望著窗玻璃,不明白我是在什麼地方。我半昏迷地出去買了一份報紙。我疑心我的眼睛花了。在第一版上我看見下面的一些大字:全世界的良心從沒有像今天早晨兩個無罪的人被害的消息傳來時這樣地空虛的。 我幾乎要把報紙落在地上了。 我又讀了一遍,我知道「全世界中最優美的精神」在波士頓,查爾斯頓監獄裡滅亡了。 我連忙回到旅館,朋友吳已經在我的房裡了。他把頭伏在報紙上,聽見我的腳步聲,便抬起頭來對我說了一句:「他們死了。」他忍不住哭起來。 我不回答,我只是咬著嘴唇,接著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七年前法律說他們的舉動像罪人一樣,便發見他們犯了謀殺罪。然而在臨死時他們的舉動又跟歷史上的另一個人(耶穌)的舉動一樣,而且也像他那樣地說:『我寬恕你們。』可惜太遲了。沒有重新判決的機會了。」朋友吳忽然翻開他帶來的報紙用抽泣的聲音讀出了上面的一段話。他又接連地說了兩句:「可惜太遲了,」便站起來摸出手巾揩眼淚。 他去了,留下我一個人在屋裡。我沒有出門,我也不想吃飯。我寫了一整天的信。我要把這個消息,把我所感到的一切告訴所有我的朋友。我要向全世界大聲說:「兩個無罪的人被害了。」 到了夜深我還在寫信,朋友衛氣咻咻地推了門進來。我不見他有一個多星期了,很奇怪他為什麼在這夜深跑來,而且衣服淩亂,頭髮飄散,面孔通紅,他那副平日離不掉的寬邊眼鏡也沒有了。 「什麼事?你這個樣子?」等他坐好我便問道。 「我才知道法國政府也是站在殺人犯那邊的,」他憤憤地說。 我驚奇地望著他。 「我跟著朋友們到美國領事館去示威……那麼多的人……擠滿了好幾條街……群眾大聲叫著『殺人犯』。聲音跟響雷一樣……警察保護著領事館,要群眾散去。……後來起了衝突,秩序亂了……幾個報攤子也被擠倒了……大隊的警察趕來解散群眾……我和吳被擠到一個咖啡店裡,接著又來了一些參加示威的人……忽然這個咖啡店被包圍了。大隊警察守在門口叫裡面的人全出去。出去一個打一個,所有的人都挨了警察的警棒。……我看見吳挨了幾下打。我跟警察衝突起來。後來我跌倒在地上。他們用腳踢我。我剛起身,就被一群人擁起走了。我的眼鏡也不知道落在什麼地方。……我去找吳。我看見一個警察在追他。他嚇得亂按人家的門鈴。 ……後來他找到我了。我看見他很萎頓,便把他送回家,然後到你這裡來。……我倒沒有受傷……那些狗。……」憤怒堵塞了他的咽喉。 我們對望著,我們用眼睛表示了不能用語言表達的感情,我們互相瞭解了。 聖母院的鐘突然哀鳴起來,已經到了中夜。 「衛,回去罷,」我短短地說。 他突然站了起來。他伸出手,把我的手緊緊地握祝他用極其堅定的聲音說:「金,我們還要活下去,我們還要活更多的年月,我們還要經歷更慘痛的歲月,我們永遠不要忘記這一晚罷。」 他毅然地去了。 如今四年又過去了,朋友吳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是被傷寒症毀了的。他故鄉的家裡還剩下年老的母親和年輕的妻子,我不知道她們靠什麼生活。朋友衛還在巴黎,我不得他的消息也快一年了。不知道他現在生存或者已經死亡。我自己呢,我飄泊了一些地方,我又回到山明水秀的江南。我經歷了多變化的生活,我有過好夢,我也有過夢魘。而且我也有過——「原野的新綠,海洋的碧波,花的香,果的甜,湖水裡映出的藍天,歌唱的激流,微語的小溪,山谷和峻嶺,神秘的黎明,玫瑰色的晨光,美麗的月亮,落日,黃昏,星夜,」如那個魚販子所曾有過的。但是無論在什麼地方,在什麼時候,我總不能夠忘記那個給了我巨大影響的人。每一想起他,我就被一個思念折磨著:我辜負了我的「先生」,我忘記了他教給我的話,我並不曾履行我給他的諾言。我把四年的光陰完全浪費掉了,也許我將來還會浪費掉更多的光陰。然而我的美麗的青春快要完結了,它是不會再來的了。 在這種情形下面我接到蔡從遠迢迢的美洲寄來的「先生」的通信集,我能夠不流眼淚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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