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巴金自傳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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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無目的地走著。街上只有寥寥的三兩個行人,尤其是國葬院旁邊一段路最清靜,而且有點陰森可怕。我走過國葬院前面,走到盧騷銅像的腳下。我撫摩那個冰冷的石座,我差不多要跪下去了。我抬起頭仰望那個屹立的巨人,喃喃地說了許多話。這些話的意義我自己也不明白,不過我知道話是從我的心裡吐出來的。在這裡,在這一個角落裡,並沒有別人,只有那個手裡拿著書和草帽的「日內瓦公民」和我。 一直到聖母院的沉重、悲哀的鐘聲響了,我才踉蹌地站起來,向著熱鬧的聖米雪爾大街的方向走了。 我走著,在微雨下面走著,我不想到什麼人家裡去,也不想找人談話。我走過熱鬧的街,我也走過清靜的街。我看見了不少的人,許多愉快的面貌在我的眼前過去了,接著又有許多憂愁的面貌。在我的耳邊響起來咖啡店的音樂、笑語和歌聲,同樣我也聽見悲哀的談話和訴苦。 這一切於我是親切的,但又是陌生的,它們增加了我的心痛。這個城市並不是壞地方。但是我在這裡卻是一個陌生的人。我找不到我所追求的東西。每個人,每所房屋對我都保守著秘密,無論是歡樂或愁苦,他們都不肯同我分享。我彷徨著,好像一個失掉嚮導的盲人一樣,一直走到快要迷失了方向,我才絕望地回到自己的住處去。 像這樣的事在我也並不是偶然的。白天我也進大學去聽課,到圖書館裡去抄書。我想在課堂裡和書本上找到一點東西,結果依舊剩下我這顆空虛的心。夜裡,沒有朋友來的時候,寂寞便突然襲來,我又像盲人一樣地在街中彷徨。我的孤寂一夜一夜地增加,而且同樣我的心也痛得更厲害了。我的眼裡只看見被工作摧殘了的憂愁的面貌,我的耳裡只聽見一片悲哀的哭聲,甚至在那些從前的愉快的面貌上我也找到了悲哀的痕跡。我的眼前的黑暗一天一天地增加了。從報紙上我知道某一處有許多人在為饑餓而哭,某一處又有許多人像豬羊一樣被人屠殺,甚至最僻遠的地方也送來了悲慘的消息。這是大批的人的災禍。此外還有個人的不幸、謀殺、自勁糾紛、訴訟、失業……差不多每一條新聞都在訴說一段悲慘的故事。報紙上似乎發出了血的氣味。眼淚、呻吟、哭泣,簡直沒有終結。好像整個西方世界都沉落在黑暗的苦海裡了,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找不到一線的光明。我懷著一顆空虛的心到處彷徨。我的生活完全失去了目標。我每夜立在盧騷的像前,對那個巨人訴說我的絕望,可是他永遠不能給我一個回答。 後來我不常到大學裡去了,圖書館裡也少了我的腳跡。我只是到處彷徨,像一個沒有嚮導的盲人一樣,準備著失腳踏進那個不可挽救的深淵裡去。 我看著就要滅亡了,忽然有一天在一個書鋪裡見到了一個意大利魚販子著的一本英文小說,裡面有這樣的一段話:我希望每個家庭都有住宅,每張口都有麵包,每個心靈都受到教育,每個人的智慧都有機會發展。 好像大雨住後的天空那樣,我的心豁然開朗了。我把這本小書買了回去,同時還買了兩三本跟這個魚販子有關的小書。我讀著,重讀著,我讀完了這個意大利魚販子的自傳,《一個無產階級的生活的故事》。 在我的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個人,他開始向我敘述他的故事。他出生在陽光明媚的南歐的鄉村,在雙親的膝下一直生活到十三歲,後來被父親送到別處去當學徒,受了六年的苦,患了重病,才由父親接回家受母親的看護。他的病好了不久,母親卻病倒了。在她的病中一點輕微的聲音也會使她發生劇烈的痙攣,因此他不得不時常跑到街上去哀求散步的青年或者過往的行人另走一條街,不要驚動他的母親。母親的病愈來愈重,父親同親戚都不敢挨近她,只有這個二十歲的青年終日守在病榻旁邊盡力安慰她,服侍她。他整整有兩個月不曾脫衣服安靜地睡過一夜。然而「科學沒有用,愛也沒有用」,她的母親病了三個月,終於死在他的懷裡。他親手把她放進棺材,埋葬了她。他不能夠在故鄉住下去了。他決定到那個所謂「希望之國」的美國去。臨行時他的父親悲痛得說不出一句話,他的妹妹痛哭。鄰居們都來看他。每個人都送來了一些希望的話,一些祝福,一串淚珠。他們成群地跟著他走了很遠的路。到了美國,他沒有一個朋友,孤獨地上了岸,帶著幾件破衣服,身邊只有很少的錢。他後來在一家大飯店裡做洗碗碟的工作,每天在那個地獄似的廚房裡作十二小時以上的工,吃的食物幾乎趕不上狗所吃的。工作的地方更可怕。「一扇窗也沒有,終日點著電燈。……在洗碟子、鍋、刀、叉、匙的地方,沸水的蒸汽凝結在天花板上,變成了大的水點,挾帶著灰塵和髒東西慢慢地落到人的頭上。在工作的時間裡,廚房真熱得可怕,客人吃剩了的殘湯剩菜都倒在桶裡,一桶一桶地堆在廚房旁邊,時時發出使人作嘔的臭氣。 污水槽又不直接通到陰溝。污水常常滿溢而倒流回來,流到地板上。廚房的中央有一根排水管,到晚上管子就會給堵塞住了,油水愈積愈高,人只得在油膩的水中走來走去。」他害怕會得肺病,在那裡做了八個月以後就離開了。他四處漂遊,做了各種各樣的工作,最後做了一個魚販子。 他的故事就這樣簡單地結束了。最後他又告訴我們他的精神生活:他在每天繁重的勞動以後又去探求知識。許多個晚上他伏在案頭讀書,在顫抖的煤氣燈光下一直讀到天明。他讀了各種各樣的書,常常跟著書中人一起流淚。天一亮他就合上書,把頭靠在枕上。並沒有多久,工廠中的放汽聲響了起來,他便拖著疲倦的身子到工廠或者礦裡去。 這樣他竟然變成了「全世界最優美的精神」,像小說《波士頓》的作者所描寫的。他在那本小書裡用了四頁的篇幅寫出他的精神生活與信仰:我心裡生長了愛的萌芽,我懷著人類愛的觀念……我在眾人的自由中求我的自由;在眾人的幸福中求我的幸福。……我用我的誠實的汗掙來我的麵包。我的手上從不曾染過一滴他人的血,我的良心也是極其清白的。 偉大的心靈常常來自人民中間。 這樣的一個人居然被捕了。他在三十二歲的時候,同一個朋友一起被捕。別人說他們是殺人的強盜,說他們在大街上搶劫別人的錢。法庭判決了他們的死刑,有如下的理由:他們有「犯罪的意識」;他們不相信上帝,不相信掠奪制度;他們在歐戰時期不肯到法國去替美國資本家打仗,卻逃到墨西哥去;他們是下賤的外國人。第一次請求再審,被駁回了,……一連被駁七次,所有新的證據都一律抹煞了。被告律師最後根據真正兇手的自白,作第八次的請求,也沒有用。在死囚牢中被「希望的刑罰」折磨了六年之後,那個魚販子和那個鞋匠終於得到了最後的決定——七月十日,電椅。 然而反抗的呼聲起來了。各階層、各黨派的人從世界各地伸出了援救的手,發出要求「寬吮或者要求「正義」的我的生活裡發生了一個大的變動。我每次翻讀那本魚販子的自傳,我的眼前就出現了囚室裡的景象,一個中年人的樸實的臉,濃濃的眉,安靜的眼光,濃密的須髭,接著又是一雙肥大的手遮住了一切。這雙肥大的手消失了以後,我的眼前又換了數不清的小手:男人的手,女人的手,老人的手,小孩的手。這無數的手一齊揮動,成了一幅非常動人的圖畫。 街上到處貼著大張的廣告,在《死囚牢中的六年》這個大題目下印了什麼「演講會」、「援救會」、「抗議會」的宣言和會議程序。這些廣告上常常有全世界景仰的學者的名字。在咖啡店的櫃檯前或者公園的門口,我常常聽見人們激動地談起那個魚販子和那個鞋匠的名字。在報紙上我看見許多人為他們募集了捐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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