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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第二輯:理想,將同明天的太陽一起升起〗

  【信仰與活動】

  「你的美麗的信和××同志的信上星期到了我的手裡。我不能夠對你說出我是怎樣深地受了你的感動,而且你的話又是怎樣地鼓舞了我。我知道我對於一個如此年青的學生居然會給了很大的影響,我是非常快活的,你才十五歲就讀了我的文章,我常常夢想著我的著作會幫助了許多真摯的,熱烈的男女青年傾向著安那其主義的理想,這理想在我看來是一切理想中最美麗的一個。

  「……你說你是從一個富裕的舊家庭裡出來的。這沒有什麼關係。在資產階級裡面也常常產生了活動的革命家來,事實上在我們的運動裡大部分的理智的領導者都是這樣的一類人:他們注意社會問題,並非由於他們自己的困苦境遇,而是因為他們不能夠坐視著大眾的困苦。而且你生在資產階級的家庭裡,並不是你自己的錯誤,我們並不能夠自己選擇出生的地方,但是以後的生活就可以由我們自己來處理了。我看出來你是有著每個青年叛逆者所應有的真摯和熱情的。我很喜歡。這種性格如今更是不可缺少的,因為只為了一點小的好處許多人就會賣掉他們的靈魂——這樣的事情到處都有。連他們對於社會理想的興味也只是表面上的,只要遇著一點小小的困難,他們就會把它拋掉。因此我知道在你們那裡你和別的一些青年人真摯地思索著,行動著,而且深切地愛著我們的美麗的理想,我覺得十分高興……」從愛瑪·高德曼寫給我的一些信函裡我摘出了上面的兩段,在這裡借著她的話我第一次明顯地說出了我的信仰。她的第一封信是在南京接到的。

  高德曼曾經被我稱作「我的精神上的母親」,她是第一個使我窺見了安那其主義的美麗的人。

  當我在《實社自由錄》和《新青年》上面開始讀著她的主義的論文的時候,我的感動,我的喜悅,我的熱情,……我真正找不出話來形容。只有後來我讀到Roussanoff 的《拉甫洛夫傳》,才偶然找到了相當的話語:「我們把這本讀得又破又舊的小書(這裡是指拉甫洛夫的《歷史書簡》)放在床頭,每晚上拿出來讀。一面讀,一面拿眼淚來潤濕它。一種熱誠佔有了我們,使我們的靈魂裡面充滿了一種願為崇高的理想而生活,而死亡的渴望。我們的幼稚的心何等快樂地跳動著,同時我們的大師的影像又十分偉大地出現於我們的眼前。這位大師雖是我們所不認識的,然而他在精神上卻是和我們非常接近,他呼喚我們前去為理想奮鬥……」高德曼的文章以她那雄辯的論據,精密的論理,深透的眼光,豐富的學識,簡明的文體,帶煽動性的筆調,毫不費力地把我這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征服了,況且在不久以前我還讀過兩本很有力量的小書,而我的近幾年來的家庭生活又使我猛然地憎厭了一切的強權,而驅使著我去走解放的路。

  我所說的兩本小書是一個未會面的朋友從上海寄來的《夜未央》和《告少年》。我相信在五四運動以後的幾年間,這兩本小書不知感動了多少的中國青年。我和幾個朋友當時甚至把它們一字一字地抄錄下來。《夜未央》是劇本,我們還把它排演過。

  當初五四運動發生的時候,報紙上的如火如荼的記載,就在我們的表面上平靜的家庭生活裡敲起了警鐘。大哥的被忘卻了的青春也被喚醒了:我們開始貪婪地讀著本地報紙上的關於學生運動的北京通訊,以及後來上海的六三運動的記載。

  本地報紙上後來還轉載了《新青年》和《每週評論》的文章,這些文章很使我們的頭腦震動,但我們卻覺得它們常常說著我們想說而又不會說的話。

  於是大哥找到了本城唯一售賣新書的那家店鋪,他在那裡買了一本《新青年》和兩三份《每週評論》。我們爭著來讀它們。那裡面的每個字都像火星一般地點燃了我們的熱情。那些新奇的議論和熱烈的文句帶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壓倒了我們三個,後來更說服了香表哥,甚至還說服了六姐,她另外訂閱了一份《新青年》。

  《新青年》,《新潮》,《每週評論》,《星期評論》,《少年中國》,《少年世界》,《北大學生週刊》,《進化雜誌》,《實社自由錄》……等等都接連地到了我們的手裡。在成都也響應般地出版了《星期日》,《學生潮》,《威克烈》……,《威克烈》就是「外專」學生辦的,那時香表哥還在「外專」讀書。我們設法買全了《新青年》的前五卷,後來大哥甚至預先存了一兩百塊錢在華陽書報流通處,每天都要到那裡去取一些新的書報回來。在那時候新的書報是被人爭先恐後地購買著(大哥做事的地方離那書鋪極近)。

  每天晚上我們總要抽點時間出來輪流地讀這些書報,連通訊欄也不肯輕易放過。有時我們三弟兄,再加上香表哥和六姐,我們聚在一起討論這些書報中所論及的各種問題。後來我們五個人又組織了一個研究會,在新花園裡開第一次會,就給六姐的母親遇見了。三嬸那時正和繼母大哥兩個鬧了架,她便禁止六姐參加。我們的研究會也就無形地停頓下去了。

  當時他們還把我看作一個小孩子,卻料不到我比他們更進一步,接受了更激進的思想,用白話寫文章,參加社會運動,認識新的朋友,而且和這些朋友第一次在成都大街上散佈了紀念五一節鼓吹社會草命的傳單(這「草」字是傳單上印錯了的)。

  從《告少年》裡我得到了愛人類愛世界的理想,得到了一個小孩子的幻夢,相信萬人享樂的社會就會和明天的太陽同升起來,一切的罪惡都會馬上消滅。在《夜未央》裡,我看見了在另一個國度裡一代青年為人民爭自由謀幸福的戰爭之大悲劇,我第一次找到了我的夢景中的英雄,我找到了我的終身事業,而這事業又是與我在僕人轎夫身上發見的原始的正義的信仰相合的。

  如今我的信仰並沒有改變,社會科學的研究反而鞏固了它,但是那個小孩子的幻夢卻已經消失了。

  【小小的經驗】

  在五四運動的後一年我們出版了一種半月刊。其實這話就有點語病,我並不是那刊物的創辦人,我甚至不和那般人認識,大約在刊物出到十期的光景,我寫了一封信到那編輯部去,他們回了信,又親自來找我,我便和他們做了朋友,以後就成了那刊物的同人,最後就做了一個編輯。

  半月刊出到十期以後,就碰了一個小釘子,事情是這樣的:學生會演劇籌款辦平民學校,軍人來搗亂,發生了衝突,結果自然學生吃虧。風潮擴大起來。一個朋友在刊物上寫了一篇激烈的文章,刊物出版,我們就接到公事,要立刻把那短文抽去,才准刊物發賣。這時候另一個朋友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我們去刻字鋪刻了一個長條的圖記,用朱紅印泥蓋在那文章上面,然後再用墨筆把文章的前後勾了兩下。刊物原樣地擺在書店的貨架上,暢銷著,沒有人干涉。讀者痛快地讀畢了那篇攻擊當局的文章,被那激昂的辭句感動著,在那用黑色油墨印成的文章上面,他驚奇的發見了一行橫印著的朱紅色的字「本文奉×××××命令抽去」。這五個×是我隨便加上的,用在這裡作為一個代替的符號,至於所代替的是什麼呢?是省會警察廳,是戒嚴司令部,是城防司令部還是別的機關,我現在完全記不起來了。

  我們大家不住地稱讚那個朋友的聰明,我們是這樣容易的把那根小釘子拔出來,踏進泥土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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