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巴金自傳 | 上頁 下頁
一七


  於是嫂嫂進門來了。祖父和父親因為大哥的結婚在家裡演戲慶祝。結婚的儀式自然不簡單。大哥自己也在演戲,他一連演了三天的戲。在這些日子裡他被人寶愛著像一個寶貝;被人玩弄著像一個傀儡。他似乎有一點點快樂,又有一點點興奮。

  他結了婚,祖父有了孫媳,父親有了媳婦,我們有了嫂嫂,別的許多人也有了短時間的笑樂。但是他自己也並非一無所得。他得到了一個體貼他的溫柔的姑娘。她年輕,她讀過書,她會做詩,她會畫畫。他滿意了,在短時期中他享受了以前所不曾夢想到的種種樂趣。在短時期中他忘記了他的前程,忘記了升學的志願。他陶醉在這個少女的溫柔的撫愛裡。他的臉上常帶笑容,他整天躲在房裡陪伴他的新娘。

  他這樣幸福地過了兩三個月。一個晚上父親把他喚到面前吩咐道:「你現在接了親,房裡添出許多用錢的地方;可是我這兩年來入不敷出,又沒有多餘的錢給你們用,我只好替你找個事情混混時間,你們的零用錢也可以多一點。」

  父親含著眼淚溫和地說下去。他唯唯地應著,沒有說一句不同意的話。可是回到房裡他卻倒在床上傷心地哭了一常他知道一切都完結了。

  一個還沒有滿二十歲的青年就這樣地走進了社會。他沒有一點處世的經驗,好像劃了一隻獨木舟駛進了大海,不用說狂風大浪在等著他。

  在這些時候他忍受著一切,他沒有反抗,他也不知道反抗。

  月薪是二十四元。為了這二十四個銀元的月薪他就斷送了自己的前程。

  然而災禍還不曾到止境。一年以後父親突然死去,把我們這一房的生活的擔子放到他的肩上。他上面有一位繼母,下面有幾個弟弟妹妹。

  他埋葬了父親以後就平靜地挑起這個擔子來。他勉強學著上了年紀的人那樣來處理一切。我們一房人的生活費用自然是由祖父供給的。(父親的死引起了我們大家庭第一次的分家,我們這一房除了父親自己購置的四十畝田外,還從祖父那裡分到了兩百畝田。)他用不著在這方面操心。然而其他各房的仇視、攻擊、陷害和暗鬥卻使他難於應付。他永遠平靜地忍受了一切,不管這仇視、攻擊、陷害和暗鬥愈來愈厲害。

  他只有一個辦法:處處讓步來換取暫時的平靜生活。

  後來他的第一個兒子出世了。祖父第一次看見了重孫,自然非常高興。大哥也感到了莫大的快樂。兒子是他的親骨血,他可以好好地教養他,在他的兒子的身上實現他那被斷送了的前程。

  他的兒子一天一天長大起來,是一個非常聰明可愛的孩子,得到了我們大家的喜愛。

  接著五四運動發生了。我們都受到了新思潮的洗禮。他買了好些新書報回家。我們(我們三弟兄和三房的六姐,再加上一個香表哥)都貪婪地讀著一切新的書報,接受新的思想。然而他的見解卻比較溫和。他贊成劉半農的「作揖主義」和托爾斯泰的「無抵抗主義」。他把這種理論跟我們大家庭的現實環境結合起來。

  他一方面信服新的理論,一方面依舊順應舊的環境生活下去。順應環境的結果,就使他逐漸變成了一個有兩重人格的人。在舊社會,舊家庭裡他是一位暮氣十足的少爺;在他同我們一塊兒談話的時候,他又是一個新青年了。這種生活方式是我和三哥所不能夠瞭解的,我們因此常常責備他。我們不但責備他,而且時常在家裡做一些帶反抗性的舉動,給他招來祖父的更多的責備和各房的更多的攻擊與陷害。

  祖父死後,大哥因為做了承重孫(聽說他曾經被一個嬸娘暗地裡喚做「承重老爺」),便成了明槍暗箭的目標。他到處磕頭作揖想討好別人,也沒有用處;同時我和三哥的帶反抗性的言行又給他招來更多的麻煩。

  我和三哥不肯屈服。我們不願意敷衍別人,也不願意犧牲自己的主張,我們對家裡一切不義的事情都要批評,因此常常得罪叔父和嬸娘。他們沒有辦法對付我們,因為我們不承認他們的威權。他們只好在大哥的身上出氣,對他加壓力,希望通過他使我們低頭。不用說這也沒有用。可是大哥的處境就更困難了。他不能夠袒護我們,而我們又不能夠諒解他。

  有一次我得罪了一個嬸娘,她誣我打腫了她的獨子的臉頰。我親眼看見她自己在盛怒中把我那個堂弟的臉頰打腫了,她卻牽著堂弟去找我的繼母講理。大哥要我向她賠禮認錯,我不肯。他又要我到二叔那裡去求二叔斷公道。但是我並不相信二叔會主張公道。結果他自己代我賠了禮認錯,還受到了二叔的申斥。他後來到我的房裡,含著眼淚講了一兩個鐘頭,惹得我也淌了淚。但是我並沒有答應以後改變態度。

  像這樣的事情是很多的。他一個人平靜地代我們受了好些過,我們卻不能夠諒解他的苦心。我們說他的犧牲是不必要的。我們的話也並不錯,因為即使沒有他代我們受過承擔了一切,叔父和嬸娘也無法加害到我們的身上來。不過麻煩總是免不了的。

  然而另一個更大的打擊又來了。他那個聰明可愛的兒子還不到四歲,就害腦膜炎死掉了。他的希望完全破滅了。他的悲哀是很大的。

  他的內心的痛苦已經深到使他不能夠再過平靜的生活了。在他的身上偶爾出現了神經錯亂的現象。他稱這種現象做「痰脖。幸而他發病的時間不多。

  後來他居然幫助我和三哥(二叔也幫了一點忙,說句公平的話,二叔後來對待大哥和我們相當親切)同路離開成都,以後又讓我單獨離開中國。他盼望我們幾年以後學到一種專長就回到成都去「興家立業」。但是我和三哥兩個都違背了他的期望。我們一出川就沒有回去過。尤其是我,不但不進工科大學,反而因為到法國的事情寫過兩三封信去同他爭論,以後更走了與他的期望相反的道路。不僅他對我絕瞭望,而且成都的親戚們還常常拿我來做壞子弟的榜樣,叫年輕人不要學我。

  我從法國回來的第二年他也到了上海。那時三哥在北平,沒有能夠來上海看他。我們分別了六年如今又有機會在一起談笑了,兩個人都很高興。我們談了別後的許多事情,談到三姐的慘死,談到二叔的死,談到家庭間的種種怪現象。我們弟兄的友愛並沒有減少,但是思想的差異卻更加顯著了。他完全變成了舊社會中一位誠實的紳士了。

  他在上海只住了一個月。我們的分別是相當痛苦的。我把他送到了船上。他已經是淚痕滿面了。我和他握了手說一句:「一路上好好保重。」正要走下去,他卻叫住了我。他進了艙去打開箱子,拿出一張唱片給我,一面抽咽地說:「你拿去唱。」我接到手一看,是G.F.女士唱的「Sonny Boy」,兩個星期前我替他在謀得利洋行買的。他知道我喜歡聽這首歌,所以想起了把唱片拿出來送給我。然而我知道他也同樣地愛聽它。這時候我很不願意把他喜歡的東西從他的手裡奪去。但是我又一想我已經有許多次違抗過他的勸告了,這一次我不願意在分別的時候使他難過。表弟們在下面催促我。我默默地接過了唱片。我那時的心情是不能夠用文字表達的。

  我和表弟們坐上了劃子,讓黃浦江的風浪顛簸著我們。我望著外灘一帶的燈光,我記起我是怎樣地送別了一個我所愛的人,我的心開始痛起來,我的不常哭泣的眼睛裡竟然淌下了淚水。

  他回到成都寫了幾封信給我。後來他還寫過一封訴苦的信。他說他會自殺,倘使我不相信,到了那一天我就會明白一切。但是他始終未說出原因來,所以我並不曾重視他的話。

  然而在一九三一年春天的一個早晨,他果然就用毒藥斷送了他的年輕的生命。兩個月以後我才接到了他的二十幾頁的遺書。在那上面我讀著這樣的話:賣田以後……我即另謀出路。無如我求速之心太切,以為投機事業雖險,卻很容易成功。前此我之所以失敗,全是因為本錢是借貸來的,要受時間和大利的影響。現在我們自己的錢放在外邊一樣收利,我何不借自己的錢來做,一則利息也輕些,二則不受時間影響。用自己的錢來做,果然得了小利。……所以陸續把存放的款子提回來,把貼現之用,每月可收百數十元。做了幾個月,很勝利。於是我就放心大膽地做去了。……哪曉得年底一病就把我毀了,等我病好出外一看,才知道我們的養命根源已經化成了水。好,好。既是這樣,有什麼話說。所以我生日那天,請大家看戲後,就想自殺。但是我實在捨不得家裡的人。多看一天算一天,混一天。現在混不下去了。我也不想向別人騙錢來用。算了罷。如果活下去,那才是騙人呢。……我死之後不用什麼埋葬,隨便分屍也可,或者聽野獸吃也可。因我應得之罪累及家人受此痛苦,望從重對我的屍體加以處罰……這就是大哥自殺的動機了。他究竟是為了顧全紳士的面子而死,還是因為不能夠忍受未來的更痛苦的生活,我雖然熟讀了他的遺書,被裡面一些極淒慘的話刺痛了心,但是我依舊不能夠瞭解。我只知道他不願意死,而且他也沒有死的必要。我知道他寫了三次遺書,又三次把它毀了。甚至在第四次的遺書裡他還不自覺地喊著:「我不願意死。」然而他終於像一個誠實的紳士那樣吞食了自己摘下的苦果而死去了。

  結果他在那般虛偽的紳士眼前失掉了面子,並且把更痛苦的生活留給他的妻子和一兒四女(其中有四個我並未見過)。我們的叔父嬸娘們在他死後還到他的家裡逼著討他生前欠的債;至於別人借他的錢,那就等於「付之東流」了。

  大哥終於做了一個不必要的犧牲者而死去了。他這一生完全是在敷衍別人,任人播弄。他知道自己已經逼近了深淵,卻依舊跟著垂死的舊家庭一天一天地陷落下去,終於到了完全滅頂的一天。他便不得不像一個誠實的紳士那樣拿毒藥做他唯一的拯救了。

  他被舊禮教、舊思想害了一生,始終不能夠自拔出來。其實他是被舊制度殺死的。然而這也是咎由自齲在整個舊制度大崩潰的前夕,對於他的死我不能有什麼遺憾。然而一想到他的悲慘的一生,一想到他對我所做過的一切,一想到我所帶給他的種種痛苦,我就不能不痛切地感覺到我喪失了一個愛我最深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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