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巴金自傳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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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子被縛得太緊了。我不能夠動彈。我不能夠摔掉肩上的重壓。我就把全部時間用來讀書。而書本卻蠶食了我的健康。 我的身體一天天地瘦弱起來。在父親死後的第二年我就常常被病魔纏繞著了。 這年秋天我進了青年會的英文補習學校。這是得了祖父的許可的,因為祖父聽見人說學了英文可以考進郵局做事,而郵局裡的位置在軍閥割據的局勢下的成都市面上算是比較優越的,薪水是現金,而且逐年增加,位置又穩固,不會因政變而動遙我的一個舅父就在那裡面占著一個很高的位置,被許多人羡慕著。 我在青年會裡上了一個月的課就生了三次玻祖父便不許我再去了。他並且不許我出街,只教我在家裡靜養。同時他又叫香表哥在家裡正式地教我讀英文,這一次由於祖父的吩咐,便送了月薪給香表哥。但這月薪是很小的數目。 祖父的這舉動原是為了關心我的健康。這半年來不知道怎樣他突然變得非常地愛我了。他因為聽人說牛奶很養人,便自己出錢給我訂了一份牛奶。他還時時給我一些東西,或者把我叫到他的房裡去溫和地談一些做人處世的話。甚至在他臨死前的發狂的一個月中間他也時常把我叫去,站在他的床前。我們彼此對望著,他的黑瘦的老臉上露了微笑,眼裡卻淌出了眼淚。 以前在我們祖孫兩個中間並沒有什麼感情存在著。我不曾愛過祖父,我只懼怕他;而且有時候我還把他當作專制壓迫的代表而憎恨過。我們有幾次在一處談話毫不像祖父和孫兒,而像兩個仇敵。 但是在這半年裡不知道怎樣,好像一個奇跡突然從天上落下來一般,我們兩個居然近於互相瞭解了? 然而時間是這麼短。在這年的最後的一日我就失掉了他。 我的悲哀自然是很大的,因為我們兩個永遠就沒有了相互瞭解的機會,而我也就第三次失掉曾經熱烈地愛過我的人了。 新年中別的家庭裡充滿了喜悅,爆竹聲挨門挨戶地響起來。然而在眾人的歡樂中,我們一家人卻匍匐在靈前哀哀地哭著死了的祖父。 這悲哀一半是虛假的,因為在祖父死後一個多星期的光景,叔父們就在他的房間裡開會處分了他的東西,而且後來他們又在他的靈前發生過幾次的爭吵。 可惜祖父不能夠有知覺了,不然他對於所謂「五世同堂」的好夢也會感到幻滅罷。我想他的病中的發狂決不是沒有一點原因的。 祖父是一個能幹的人。他繼續著曾祖造就了這一份家業,做了多年的官以後退休下來,廣置了田產,修建了房屋,搜羅了不少的書畫古玩,結了兩次婚,討了兩個姨太太,生了這許多兒女,還見著了重孫(大哥的兒子),但結果他把兒子們造成了彼此不相容的仇敵,在家庭裡種下了長久的鬥爭的根源,而自己卻依舊免不掉發狂地死在孤獨裡。沒有人真正愛他,沒有人真正瞭解他。 祖父一死,家庭就變得愈加黑暗了。新的專制壓迫的代表起來代替了祖父,繼續著拿傳統的觀念把「表面是弟兄暗中是仇敵」的幾房人團結在一起,企圖在二十世紀中維持著封建時代的生活方式。結果產生了更多的鬥爭和傾軋,造成了更多的悲劇,而裂痕依舊是一天天地增加著,一直到最後完全崩潰的一天。 祖父像一個舊家庭制度的最後的圓光那樣地消滅了。對於他的死我並沒有大的遺憾。雖然我在悲悼失掉了一個愛我的人,但同時我也慶倖我獲得了自由。從這天起在家裡再沒有一個人可以支配我的行動了。 祖父死後半年光景在暑假我和三哥就考進了外國語專門學校,在那裡接連讀了兩年半的書。在那學校裡因為我沒有中學畢業文憑,後來就改成了旁聽生,被剝奪去了獲得畢業文憑的權利。誰知道這事情竟幫助我打動了繼母和大哥的心,使他們同意我拋棄了那裡的學業到上海去。 民國十二年春天在槍林彈雨中逃出了性命以後,我和三哥兩個就離開了成都的家庭。大哥把我們送到木船上,他流著眼淚別了我們。那時候我的悲哀是很大的。但是一想到近幾年來我的家庭生活,我對於那個被遺留下的舊家庭就沒有一點留戀的感情。我離開舊家庭不過像甩掉一個可怕的陰影。 我的悲哀只是因為還有幾個我所愛的人在那裡面呻吟,憔悴地等著那些舊的傳統觀念來宰割。在過去的十幾年中我已經用眼淚埋葬過了不少的屍體。那些都是不必要的犧牲,完全是被腐舊的傳統觀念和兩三個人的一時的任性殺死的。 一個理想在前面迷著我的眼睛,我懷著一個大的勇氣離開了我住過十二年的成都。 那時候我已經受了新文化運動的洗禮,而且參加了社會運動,創辦了新刊物,並且在那刊物上寫了下面的兩個短句作為我的生活的目標了:「奮鬥就是生活。 人生只有前進。」 【做大哥的人】 我的大哥生來相貌清秀,自小就很聰慧,在家裡得到父母的寵愛,在書房裡又得到教書先生的稱讚。看見他的人都說他日後會有很大的成就。母親也很滿意這樣一個「甯馨兒」。 他在愛的環境裡逐漸長成。我們回到成都以後,他過著一位被寵愛的少爺的生活。辛亥革命的前夕,三叔帶著兩個鏢客回到成都。大哥便跟鏢客學習武藝。父親對他抱著很大的希望,想使他做一個「文武全才」的人。 每天早晨天還沒有大亮,大哥便起來,穿一身短打,在大廳上或者天井裡練習打拳使刀。他從兩個鏢客那裡學到了他們的全套本領。我常常看見他在春天的黃昏舞動兩把短刀。 兩道白光連接成了一根柔軟的絲帶,蛛網一般地掩蓋住他的身子,像一顆大的白珠子在地上滾動。他那靈活的舞刀的姿態甚至博得了嚴厲的祖父的讚美,還不說那些胞姐、堂姐和表姐們。 他後來進了中學。在學校裡他是一個成績優良的學生,四年課程修滿畢業的時候他又名列第一。他得到畢業文憑歸來的那一天,姐姐們聚在他的房裡,為他的光輝的前程慶祝。他們有一個歡樂的聚會。大哥當時對化學很感興趣,希望畢業以後再到上海或者北京的有名的大學裡去念書,將來還想到德國去留學。他的腦子裡裝滿了美麗的幻想。 然而不到幾天,他的幻想就被父親打破了,非常殘酷地打破了。因為父親給他訂了婚,叫他娶妻子。 這件事情他也許早猜到一點點,但是他料不到父親就這麼快地給他安排好了一切。在婚姻問題上父親並不體貼他,新來的繼母更不會知道他的心事。 他本來有一個中意的姑娘,他和她中間似乎發生了一種舊式的若有若無的愛情。那個姑娘是我的一個表姐,我們都喜歡她,都希望他能夠同她結婚。然而父親卻給他另外選了一個張家姑娘。 父親選擇的方法也很奇怪。當時給大哥做媒的人有好幾個,父親認為可以考慮的有兩家。父親不能夠決定這兩個姑娘中間究竟哪一個更適宜做他的媳婦,因為兩家的門第相等,請來做媒的人的情面又是同樣地大。後來父親就把兩家的姓寫在兩方小紅紙塊上面,揉成了兩個紙團,捏在手裡,到祖宗的神主面前誠心禱告了一番,然後隨意拈起了一個紙團。父親拈了一個「張」字,而另外一個毛家的姑娘就這樣地被淘汰了。(據說母親在時曾經向表姐的母親提過親事,而姑母卻以「自己已經受夠了親上加親的苦,不願意讓女兒再來受一次」這理由拒絕了,這是三哥後來告訴我的。拈鬮的結果我卻親眼看見。)大哥對這門親事並沒有反抗,其實他也不懂得反抗。我不知道他向父親提過他的升學的志願沒有,但是我可以斷定他不會向父親說起他那若有若無的愛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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