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巴金自傳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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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大娘死了。」 香兒氣咻咻地跑進房來,開口就報告這一個好消息。 袁嫂跟著走進來證實了香兒的話。 楊嫂的死是毫無疑惑的了。 「謝天謝地。」 母親馬上把筷子放下。 全桌子的人都噓了一口長氣。就像長時期的憂慮被一陣風吹散了。 仿佛沒有一個人覺得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然而誰也無心吃飯了。 我最先注意到母親眼裡的淚珠。 健康的楊嫂的面影在我的眼前活潑地現出來。 我終於把飯碗推開,俯在桌子上面哭了。 我哭得很傷心,就像前次哭大花雞那樣。同時我想起了楊嫂的最後的話。 一個多月以後母親和我們談起了楊嫂的事情:她是一個寡婦。她在我們家裡一共做了四年的女傭。臨死時她還不滿三十歲。 我所知道的關於她的事情就只是這一點兒。 她跟著我們從成都來,卻不能夠跟著我們回成都去。 她沒有家。也沒有親人。 所以我們就把她葬在廣元縣。她的墳墓在什麼地方,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墳前有沒有石碑,或者碑上刻著什麼字。 「在陰間(鬼的世界)大概無所謂家鄉罷,不然楊嫂倒做了異鄉的鬼了。」 母親偶爾感歎地對人這樣說。 在清明節和中元節,母親叫人帶了些紙錢到楊嫂的墳上去燒。 就這樣地,死在我的眼前第一次走過了。 我也喜歡讀書,因為喜歡我們的教讀先生。 這個矮矮身材白面孔的中年人有種種的方法來獲取我們的敬愛。 「劉先生。」 早晨一走進書房,我們就給他行禮,望著他笑。 他帶笑地點著頭。 我和三哥同坐在一張條桌前面,一個人一個方凳子,我們是跪著的。 認方塊字,或者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 劉先生待我們是再好沒有的了。他從來沒有罵過我們一句,臉上永遠帶著溫和的微笑。 母親曾經叫賈福傳過話請劉先生不客氣地嚴厲管教我們。 但是我卻從不知道嚴厲是什麼一回事。我背書背誦不出,劉先生就叫我慢慢兒重讀。我願意什麼時候放學,我就在什麼時候出來,三哥也是。 因為這緣故我們就更喜歡書房。 而且在滿是陽光的溫暖的書房裡看著大哥和兩個姐姐用功地讀書的樣子,看著先生的溫和的笑臉,看著賈福的和氣的笑臉,我覺得很高興。 先生常常在給父親繪地圖。 我不知地圖是什麼東西,拿來做什麼用。 可是在一張厚厚的白紙上面繪出了許多條纖細的黑線,又填上了各種的顏色,究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還有許多奇怪的東西,如現今人們所稱為圓規之類的。 繪了又擦掉,擦了又再繪。那種俯著頭專心用功的樣子。 「劉先生也很辛苦呵。」 我時時偷眼去望先生,不禁這樣想起來。 有時候我和三哥放了學,還回到書房去看先生繪地圖。 劉先生忽然把地圖以及別的新奇的東西收拾了,就笑嘻嘻地對我們說:「我今晚上給你們畫一個娃娃。」 這娃娃就是人物圖的意思。 自然我們的心是不能夠等到晚上的,我們就逼著他馬上繪給我們看。 如果這一天大哥和二姐三姐的功課弄得很好,先生比較有多的時間,那麼不必要我們多次請求,他便答應了。 他拿過那一本大本的線裝書,大概就是《字課圖說》罷,隨便翻開一頁,就把一方裁小了的白紙蒙在那上面,用鉛筆繪出了一個人,或者還有一兩間房屋,或者還有別的東西。然後他拿彩色鉛筆來塗上了顏色。 「這張給你。」 或者我,或者三哥,接到了這張圖畫我們更喜歡劉先生。 一張一張地增加著,我的一個小木匣子裡面已經積了好幾十張圖畫了。 做了一個缺少著玩具的孩子,所以我把這些圖畫當作珍寶。 每天早晨和晚上我都要把這些圖畫翻看好一會兒。 紅的綠的顏色,人和狗的房屋……它們在我的頭腦裡活動起來。 但這些畫還不能夠使我滿足。我夢想著那一張更大的畫:有獅子,有老虎,有豺狼,有山,有洞……這畫我似乎在《字課圖說》或者別的畫裡面看見過,先生卻不肯繪出來給我們。 有幾個晚上我們也跑到書房裡去逼著先生要圖畫。 大哥一個人在書房裡讀夜書,他大概覺得很寂寞罷。 我們看著先生繪畫,或者填顏色。 忽然牆外面起了長的吹哨聲,在這靜夜裡尖銳地響著。 先生停了筆傾聽著。 「在夜裡還要跑多遠的路呀。」 先生似乎也憐憫那個送雞毛文書的人。 「他現在又要換馬了。」 於是低微的馬蹄聲去遠了。 那時候緊要的信函公文都要專差送達的。他到一個驛站就要換一次馬,還有別的預備,所以老遠就吹起哨子來。 一個下午先生費了二三天的工夫把我渴望了許久的那張有山有洞有獅子有老虎的圖畫繪成功了。 我進書房去的時候,正看見三哥捧了那張畫在快活地微笑。 「你看先生給我的。」 這誇耀使得我的眼淚因妒忌而要流出來了。 這是一張多麼可愛的畫,而且我早就夢見先生繪出來給了我的。 但是我來遲了一步,它已經在三哥的手裡了。 「先生,我要。」 我紅著臉,直跑到劉先生的面前。 「過幾天我再畫一張給你。」 「不行,我就要。我非要它不可。」 我馬上就哭出來,任是先生怎樣勸慰,都沒有用。 同時我的哭也沒有用。先生不能夠馬上就繪出同樣的一張畫。 於是我恨起先生來了。我開口罵他做壞人。 先生沒有生氣,他依舊笑嘻嘻地給我解釋。 然而三哥進去告訴了母親。大哥和二姐把我半拖半抱地弄進母親的房裡。 母親擺出嚴肅的面孔說了幾句責備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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