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巴金自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


  我止了淚,抽泣地聽著。我從來就聽從母親的吩咐。

  最後母親叫我跟著賈福到書房裡去,向先生賠禮,並且她要賈福去傳話叫先生打我。

  我抽泣地讓賈福牽著我的手重進了書房。

  但是我並沒有向先生賠禮,而先生也不曾打我一下。

  反而先生讓我坐在方凳上,他俯著身子給我結好那散了的鞋帶。

  這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在枕頭旁邊拿出那個木匣子,把裡面所有的圖畫翻看了一遍,就慷慨地通統送給了三哥。

  「真的,你自己一張也不要?」

  三哥驚喜地望著我,有點兒莫名其妙。

  「我都不要。」我沒有留戀地回答他。

  在那時候我確實有著「不完全,則寧無」的思想。

  從這一天起,我們就再也沒有向先生要過圖畫了。

  春天。萌芽的春天。到處撒布著生命的春天。

  嫩綠的春天。

  一天一天地我看見桑樹上發了新芽,生了綠葉。

  母親在本地蠶桑局裡選了六張好種子。

  每一張皮紙上面播了芝麻般大小的淡黃色的蠶卵。

  以後母親再攤開紙來看時,大部分的蠶卵,都陸續成了極小的蠶兒。

  使人充滿了好奇的愉快的蠶兒的蠕動。那樣小的東西。

  但是蠶兒一天天地大起來。

  使人充滿了更驚奇的喜悅的那麼迅速的繁殖。

  家裡的人為了養蠶這事情忙碌著。

  大的簸箕裡面佈滿了桑葉,許多根兩寸長的蠶子在上面爬著。

  大家又忙著摘桑葉。

  這樣的簸箕一個一個地增加著,就佔據了三堂後面左邊的兩間平房。這平房離我們的房間最近。

  每晚上夜深或是母親或是二姐,三姐,或是袁嫂,總有一次要經過我們房間的後門到蠶房去添加桑葉。常常是香兒拿著煤油燈或洋燭。

  有時候我沒有睡熟,就在床上看見煤油燈光,或者洋燭光。可是她們卻以為我已經睡熟了,輕腳輕手地走路。

  有時候二更鑼沒有響過,她們就去加桑葉,我也跟著到蠶房去看。

  淡綠色的蠶子在桑葉上面蠕動,一口一口地接連吃著桑葉,簸箕裡只是一片沙沙的聲音。

  我看見她們用手去抓蠶子,就覺得心裡被人搔著似地發癢。

  那一條一條的軟軟的東西。

  她們一捧一捧地把蠶沙收集攏來。

  對於母親,這蠶沙比將來的蠶絲還更有用。她養蠶大半是為了要得蠶沙的緣故。

  大哥很早就有個冷骨風的毛病,受了寒氣便要發出來,使他過著兩三天的痛苦的生活。

  「不曉得什麼緣故,果兒竟然得著了這種病症,時常使他受苦。」

  母親常常為大哥的病擔心,見著人就問有什麼醫治這病的藥方,那時候在我們那裡根本沒有西醫。但是女傭們的肚皮裡有著種種奇怪的藥方的。

  母親也相信她們,已經試過了不少的藥方,都沒有用。

  後來她從一個姓薛的鄉紳太太那裡得到了一個藥方,就是把新鮮的蠶沙和著黃酒紅糖炒熱,包在發病的地方,包幾次就可以把病治好了。

  在這個大部分居民拿玉蜀黍粉當飯吃的廣元縣裡是買不到黃酒的。母親便請父親在合州去帶了一壇來預備著。

  接著她就開始養蠶。

  父親對於這事情並不贊成。母親曾經養過一次蠶,有一次忘記加了桑葉就使蠶子餓死了許多,後來稍疏忽了一點又被老鼠偷吃了許多蠶子去。她因此心裡非常難過,便發誓以後不再養蠶了。父親怕她再遇著這樣的事情。

  但是不管父親怎樣勸阻她,不管那背誓的恐懼時時來壓迫她,她終於下了養蠶的決心。

  這一年大哥的病果然好了。我們不知道這是不是薛太太的藥方的效力。不過後來母親就和薛太太結拜了姐妹。

  以後我看見蠶在像山那樣堆起來的一束一束的稻草莖上結了不少白的,黃的繭子。我有時也摘了幾個繭子來玩。

  以後我看見人搬了絲車來,把繭子一捧一捧地放在鍋裡煮,一面就搖著絲車。

  以後我又看見堂勇們把蠶蛹用油煎炒了,拌著鹽和辣椒來吃,他們不絕口地稱讚味道的鮮美。

  「做個蠶子命運也很悲慘呀。」

  我有時候不覺這樣地想。

  父親在這裡被人稱做「青天大老爺」。

  他常常穿著奇怪的衣服坐在二堂上的公案前面審問案件。

  下面兩旁站了幾個差役,手裡拿著竹子做的板子:有寬的,那是大板子;有窄的,那是小板子。

  「大老爺坐堂。……」

  下午,我聽見這一類的喊聲,知道父親要審問案子了,就找個機會跑到二堂上去,在公案旁邊站著看。

  父親在上面問了許多話,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問這些。

  被問的人跪在下面,一句一句地回答,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是好幾個人。

  父親的臉色漸漸變了,聲音也變了。

  「你胡說。給我打。」

  父親猛然把桌子一拍。

  兩三個差役就去把那犯人按翻在地上,給他褪了褲子,露出屁股。一個人按住他,別的人在旁邊等待著。

  「給我先打一百小板子再說。他這混帳東西不肯說實話。」

  「青天大老爺,小人冤枉呀。」

  那人爬在地上殺豬也似地叫起來。

  於是兩個差役拿了小板子左右兩邊打起來。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青天大老爺在上,小人真是冤枉呀。」

  「胡說。你招不招?」

  那犯人依舊哭喊著冤枉。

  屁股由白而紅,又變成了紫色。

  數到了一百,差役就停止了板子。

  「稟大老爺,已經打到一百了。」

  屁股上流出了血,肉開始在爛了。

  「你招不招?」

  「青天大老爺在上。小人無話可招呀。」

  「你這東西真狡猾。不招,再打。」

  於是差役又一五一十地下著板子直到犯人招出實話為止。

  被打的人就被差役牽了起來,給大老爺叩頭,或者自己或者由差役代說:「給大老爺謝恩。」

  挨了打還要叩頭謝恩,這事情倒使我莫名其妙了。這道理我許久都想不出來。但我總覺得事情不應該是這樣。

  坐堂到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叫我擺起嚴肅的面孔說幾句「胡說。招不招?再打。」的話,我無論如何沒有這種硬心腸。

  打屁股差不多是構成坐堂的一個不可少的條件。父親坐在公案前面幾乎每次都要說「給我拉下去打」。

  有時候父親還使用了「跪抬盒」的刑罰:叫犯人跪在抬盒裡面,把他的兩隻手伸直穿進兩個杠杆眼裡,在腿彎裡再放上一根杠杆。有兩三次差役們還放了一盤鐵鍊在犯人的兩腿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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