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巴金自傳 | 上頁 下頁


  「你哭了。你的心腸真好。不要哭,我這病就會好的。」

  她撫摩著我的頭。

  「你不要哭,我又不是一隻雞呀。」

  她還記著那大花雞的事情,拿來和我開玩笑。

  我微微笑了一下,心裡卻只想哭。

  「你們看,我的記性真壞。這碗藥恐怕又冷了。我卻忘記了喝它。」

  她把眼光向外面一轉,瞥見了那竹凳上的藥碗,便把眉頭一皺,說著話就要撐起身子來拿那藥碗。

  「你不要起來,不要動,等我來端給你。」

  三哥搶著先把藥碗捧在手裡。

  「冷了喝不得。我拿去叫人給你弄熱。」

  三哥說著就往外面走。

  「你不要去,三少爺,你給我端回來。冷了喝下去是一樣的。常常去驚動別人,人家會怪我花樣多。」

  她費力撐起身子,掙紅了臉,著急地阻止著三哥。

  三哥把藥碗捧了回來,潑出了一些藥汁在地上。

  她一把奪過了藥碗,把臉俯在藥碗上面,大口地喝著。

  聽見那大的聲響,我就仿佛看見藥汁怎樣通過她的喉管,流進了她的肚裡。

  她抬起頭來,把空碗遞給了三哥。

  她的臉上還帶著紅色。

  她用手在嘴上一抹,抹去了嘴邊的藥渣,就頹然地倒下去,長歎一聲,好像已經用盡了氣力。

  她閉上眼睛,不再睜開看我們一眼。鼻裡發出了低微的吼聲。

  我們默默地站了半晌。

  房間裡一秒鐘一秒鐘地變得陰暗起來。

  我的臉對著三哥的臉,那眼光好像帶了恐怖地在問:「怎麼辦?」

  沒有回答。

  「三少爺,四少爺,四少爺,三少爺。」

  在外面遠遠地香兒用了那帶點調皮的聲音叫起來。

  「走吧。」

  我連忙去拉三哥的衣襟。

  在石階上我們被香兒看見了。

  「你們偷偷跑到楊大娘的房間裡去過了。我要去告訴太太。」

  香兒走過來,見面就說出這種話。她的臉上現了得意的笑。

  「太太吩咐過我不要帶你們去看楊大娘。」

  「你真壞。不准你向太太多嘴。我們不怕。」

  香兒果然把這事情告訴了母親。

  母親並沒有責駡我們,她只說我們以後不可以再到楊嫂的房間裡去。不過她卻沒有說出理由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像水流一般地快。

  然而楊嫂的病不但不曾好,反而一天天地加重了。

  我們經過三堂後面那條寬的過道,往四堂裡去的時候,常常聽見楊嫂的奇怪的呻吟聲。

  聽說她不肯喝藥。

  聽說她有時候還會發出撕裂人心的怪叫。

  我不敢再走三堂後面經過。我怕聽她那種怪叫聲。

  人一提起楊嫂,就馬上做出恐怖的,嚴肅的表情。

  「天真正沒有眼睛,像楊嫂這樣的好人怎麼生這樣的玻」母親好幾次一面歎氣,一面對眾人說著這樣的話。

  但我卻不知道楊嫂究竟生的是什麼玻

  我只知道廣元縣沒有一個好醫生,因為大家都是這樣說。

  又過了好幾天。

  「四少爺,你快去看,楊大娘在吃蝨子。」

  一個下午,我比三哥先放學出來,在拐門裡遇著香兒,她拉著我的膀子,對我做了一個驚奇的歪臉。

  「我躲在門外看。她解開衣服捉蝨子,捉到一個就丟進嘴裡,咬一口。她接連丟了好幾個進去。她一面吃,一面笑,一面罵。她後來又脫了裹腳布放在嘴裡嚼,真髒。」

  香兒極力在模仿楊嫂的那些樣子,她自己不覺得有一些兒殘酷。

  「我不要看。」

  我生氣地掙脫了香兒的手,就往母親的房裡跑。

  蝨子,裹腳布,在我的頭腦裡和楊嫂連接起來。我想起楊嫂從前是很愛乾淨的。

  我不說一句話,就把頭放在母親的懷裡哭了。

  母親費了好些工夫來安慰我。她一面含了眼淚對父親說:「楊嫂的病不會好了。我們給她買一副好點的棺材罷。她服侍我們這幾年,很忠心。待三兒四兒又是那樣好,就和自己親生的差不多。」

  母親的話又把眼淚給我引了出來了。

  我第一次懂得死字的意思了。

  可是楊嫂並不死,雖然醫生已經說那病是無法醫治的了。

  她依舊活著,吃蝨子,嚼裹腳布說胡話,怪叫。

  於是每個人對這事情都失了興趣,沒有誰再到她的房門外去竊聽了。

  一提起楊嫂吃蝨子……,大家都不高興地皺著眉頭。

  「天呀。有什麼法子可以使她早些死掉,免得她受這活罪。」

  大家都希望她馬上死,卻找不到使她早死的方法。

  一個堂勇提議拿毒藥給她吃,母親第一個就反對這提議。

  但是楊嫂的存在卻使得全個衙門都被一種憂鬱的空氣籠罩了。

  每個人聽見說楊嫂還沒有死,就馬上把臉陰沉下來,好像聽見一個不祥的消息。

  許多人的好心都在希望著一個人死,這個人卻是他們所愛的人。

  然而他們的希望終於實現了。

  一個傍晚,我們一家人在吃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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