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巴金自傳 | 上頁 下頁


  「叫楊嫂領你們去睡罷。」

  母親溫和地撫摩我們的頭髮。

  我們和母親道了晚安,帶著疲倦的眼睛,走出去。

  「楊嫂,我們要睡了。」

  常常是三哥先叫喚。

  「來了。」

  這溫和的應聲過後,楊嫂的高個兒身材就出現在我們的眼前。

  她拿手牽起我們,一隻手牽一個。

  她的手比起媽媽來,要粗糙得多。

  我們走過了堂屋,穿過大哥的房間。

  有時候我們也從母親的後房後面走。

  進了我們的房間,房裡有兩張床,一張是我和三哥睡的,一張是楊嫂一個人睡的。

  楊嫂愛清潔。所以她把房間和床鋪都收拾得很乾淨。

  她不許我們在地板上亂吐痰,她不許我們在床上翻筋斗。

  她還不許我們做別的一些事情。但我們並不恨她,我們喜歡她。

  臨睡時,她叫我們站在旁邊,等她把我們被褥鋪好。

  她給我們脫了衣服,把我們送進了被窩裡。

  「你不要就走開。給我們講一個故事。」

  她正要放下帳子,我們就齊聲叫起來。

  她果然就在床沿上坐下來,開始給我們講故事。

  有時候我們要聽完了一個滿意的故事才睡覺。

  有時候我們就在她敘述的當兒閉了那疲倦的眼睛,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

  什麼神仙,劍俠,妖精,公子,小姐……我們都不去管它了。

  生活是這樣和平的。

  沒有眼淚,沒有悲哀,沒有憤怒。有的只是平靜的喜悅。

  剛剛翻過了冬天。情形又改變了。

  晚上我們照例把那本小冊合起來交給母親。

  外面響著二更的鑼。

  「叫你二姐領你們去睡罷。楊嫂病了。」

  母親親自把我們送到房間裡。二姐牽著三哥的手,我的手是母親牽著的。

  母親照料著二姐把我們安置在被窩裡,又囑咐我們好好地睡覺。

  母親走了以後,我們二個睜起眼睛望著帳頂,過後又把臉掉過來望著。

  二姐在另一張床上咳了幾聲嗽。

  她代替楊嫂來陪伴我們。她就睡在楊嫂的床上,不過被褥帳子已經通統換過了。

  我們不能夠閉眼睛,因為我們想起了楊嫂。

  三堂後邊,右邊石階上的一排平房裡面,第四個房間沒有地板,低低的瓦清油燈放在一張破方桌上面……那是楊嫂從前住過的房間。

  她如今病著,回到那裡去了,就躺在她那床上。

  外面石階下是禿了的桑樹。

  從我們這房屋,推開靠裡的一扇窗戶望,可以看見楊嫂的房間。

  那裡是冷靜的,很寂寞的。

  除了她這個病人外,就只有袁嫂睡在那房間裡,可是袁嫂事情多,睡得比較遲。

  這晚上雖然有二姐在那裡陪伴我們,我卻突然地覺得寂寞起來了。

  以後也就沒有再看見楊嫂。

  我們只知道楊嫂依舊病著,雖然常常有醫生來給她看病,她的病狀還是沒有起色。

  二姐把我們照料得好。她晚上也會給我們講故事。並且還有香兒給她幫忙。

  我們就漸漸地把楊嫂忘記了。

  「我們去看看楊嫂去。」

  一天下午剛剛從書房裡出來,三哥忽然把我的衣襟拉一下,低聲和我說話。

  「好。」我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

  我們跑進三堂,很快地就到了右邊石階上的第四個房間。

  沒有別人看見我們。

  我們推開那掩著的門,進去了。

  陰暗的房間,沒有一點聲音。只有觸鼻的臭氣。在那一張矮床上,藍布帳子放下了半幅。一幅舊棉被蓋著楊嫂的下半身,她睡著。

  床面前一個竹凳上面放著一碗濃黑的藥汁,已經沒有熱氣。

  我們畏怯地走到了床前。

  紙一樣白的臉。一頭飄蓬的亂髮,眼睛閉著,嘴微微張開在出氣,嘴邊留著一圈黃色的痕跡。一隻手從被裡垂下來,一隻又黃又瘦的手。

  我開始疑惑起來。我有點不相信這個婦人就是楊嫂。

  我想起那一張笑臉,我想起那一張講故事的嘴,我想起大堆的桑葚和一瓶一瓶的桑葚酒。

  我仿佛在做夢。我又感到了哭泣的心情。

  「楊嫂,楊嫂。」兄弟兩個齊聲叫喊。

  她的鼻裡發出一個細微的聲音。她的那只垂下來的手慢慢兒動了。

  身子也微微動著。嘴裡發出了一個含糊的聲音。

  眼睛睜開了,閉了,又睜開得更大一點。她的眼光落在我們兩個的臉上。

  她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好像要笑。

  「楊嫂,我們來看你。」

  三哥先說,我便接著說。

  她勉強微笑了,慢慢兒舉起手去撫摩三哥的頭。

  「你們來了,你們還記掛著我嗎?……你們好吧?……現在有什麼人在照應你們?……」聲音是多麼微弱無力,就像歎息聲。

  「二姐在照應我們。媽媽也時常來照應我們。」

  三哥的聲音似乎淌出了眼淚。

  「好。我放心了。……我真正記掛你們,我天天,我時時刻刻都在想你們。……我怕你們離了我就會覺得不方便……」她說話有些吃力,那兩隻失神的眼珠不住地在我們弟兄的臉上轉。

  眼光還是像從前那樣地和善,可是又多了一些別的東西。

  她這樣看人,真要把我的眼淚也勾引出來了。

  我愛憐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這只手是冷冰冰的。

  她把眼光完全定在我的臉上。

  「你,你近來不頑皮嗎?……你還記得我。我這病不要緊,過幾天就會好。」

  我想不出一句話來說,卻把眼淚滴在她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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