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巴金自傳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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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午飯時桌子上果然添了兩樣雞肉做的菜。 我看著那一個盤子和那一個菜碗,我就想起了大花雞平日得意地叫著的姿態。 我始終不曾在那盤子和菜碗裡下過一次筷子。 晚上楊嫂安慰我說,雞被殺了就可以投生去做人。 她告訴過我,那只雞一定可以投生去做人,因為殺雞的時候,袁嫂在廚房裡念過了「往生咒」。 我並不相信這個女傭的話,因為那是離現實太遠了,我看不見。 「為什麼做了雞,就該被人殺死來做菜吃?」 我這樣問母親,得不著回答。 我這樣問先生,也得不著回答。 問別的人,也得不著回答。 別人認為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卻始終不懂得。 對於別人,雞不過是一隻家禽。對於我,它卻是我的伴侶,我的軍隊。我認識它們,就像認識別的人。 然而我的一個最好的兵士就這樣地消滅了。 從此我對於雞的事情,對於這為了給人類做食物而生活著的雞的事情,就失掉了興味。 不過我還在照料那些剩餘的雞,讓它們次第做了菜碗裡的犧牲品。 鳳頭雞也不能夠是例外的一個。 在女傭裡面,除了香兒常常陪著我們玩耍外,還有一個楊嫂也負著照應我們的責任。 高個兒身材,長的臉,大的眼睛,年紀三十幾歲,一雙小腳。 我們很喜歡她。 她記得許多神仙和妖精的故事。晚上我和三哥常常找個機會躲在她的房間裡,逼著她給我們講故事。 香兒也來參加,她對這事情也是很歡喜的。 楊嫂是很有口才的。她的故事比什麼都好聽。 聽完了故事,我們說害怕,就要她把我們送回到母親房裡去。 夜間,桑樹葉一簇一簇的遮住了天。周圍很陰暗。草地上常常有聲音。 我們幾個人的腳步在石階上走得很響。 楊嫂手裡捏著油紙撚子,火光在晃動。 回到母親房裡。玩了一會兒,楊嫂就服侍我在母親的床上睡下了。 三哥跟著大哥去睡。 楊嫂喜歡喝酒,她年年都要泡桑葚酒。 桑葚熟透了的時候,草地上佈滿了那紫色的果實。 我和三哥,還有香兒,我們常常去拾桑葚。 熟透了的桑葚,那甜香真正叫人喉嚨癢。 我們一面拾,一面吃,每次拾了滿衣兜的桑葚。 「這樣多,這樣好。」 我們每次把楊嫂叫到她的房裡去,把一堆堆的深紫色的桑葚指給她看時,她總要做出驚喜的樣子說話。 她揀幾顆放在鼻子上聞,然後就放進了嘴裡。 我們四個人圍著桌子吃桑葚。 我們的手上都染了桑葚汁,染得紅紅的,嘴也是。 「夠了,不准再吃了。」 她撩起衣襟揩拭了嘴唇,便去把立櫃門開了,拿出一個酒瓶來。 她把桑葚塞進一個瓶裡,一個瓶容不下,她又去取了第二個,第三個。 每個瓶裡盛著大半瓶白色的酒。 《憶江南》(懷舊)南唐李後主 多少恨 昨夜夢魂中 還似舊時游上苑 車如流水馬如龍 花月正春風 從母親那裡我學到了這歌兒似的叫做「詞」的東西。 母親剪了些白紙頭訂成好幾本小冊子。 我的兩個姐姐各有一本。後來我和三哥每個人也有了這樣的一本小冊子。 母親差不多每天要在那小冊子上面寫下一首詞。是依著順序從《白香詞譜》裡抄錄來的。 是母親親手寫的娟秀的小字,很整齊的排列著。 晚上在方桌前面,清油燈光下,我和三哥靠了母親站著,手裡捧了小冊。 母親用溫柔的聲音給我們讀著小冊上面寫的字。 這是我們的幼年時代的唯一的音樂。 我們跟了母親讀著每一個字,直到我們可以把一些字連接起來讀成一句為止。 於是母親給我們拿出那根牛骨制的印圈點的東西和一合印泥來。 我們弟兄兩個就跪在方凳上面,專心地給讀過的那首詞加上了圈點。 第二個晚上我們又在母親的面前溫習那首詞,直到我們能夠把它背誦出來。 我們從沒有一個時候覺得讀書是件苦的事情。 但不到幾個月母親就生了我的第二個妹妹。 我們的小冊子裡有兩個多月不曾添上了新的詞。 而且從那時候起我就和三哥同睡在一張床上,在另一個房間裡面。 楊嫂把她的床鋪搬到我們的房間裡來。她陪伴我們,她照料我們。 這第二個妹妹,我們叫她做十妹。她出世的時候,我在夢裡,我完全不知道。 早晨我睜起眼睛,陽光已經照在床上了。 母親頭上束了一根帕子,她望著我微笑。 旁邊突然起了初生兒的啼聲。 楊嫂也望著我微笑。 我心裡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這是我睡在母親的床上的最後一天了。 秋天,天氣漸漸涼起來。 我們恢復了讀詞的事。 每晚上,二更鑼一聲,我們就合了那小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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