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巴金自傳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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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居然那樣聽話,誠心誠意地,不以為恥地賣力氣地照他們的訓話做。但後來我發現這是一場大騙局,別人在愚弄我,我感到空虛,感到幻滅。這個時期我很可能走上自殺的路,但是我的妻子蕭珊在我的身邊,她的感情牽繫著我的心。而且我也不甘心就這樣「自行消亡」。 我的頭腦又漸漸冷靜下來了。我能分析自己,也能分析別人,以後即使受到「遊鬥」,受到大會批判,我還能夠分析,研究那些批判稿,觀察那些發言的人。我漸漸地清醒了,我能夠獨立思考了,我也學會了鬥爭的藝術。在批鬥了七年之後,「四人幫」及其黨羽馬天水、徐景賢、王秀珍等六個人在一九七三年七月忽然宣佈「決定」把我的問題作為「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不戴反革命帽子」,只許我搞點翻譯。這樣他們把我打成了「不戴帽子的反革命」。他們把我趕出了文藝界,我也不想要求他們開恩給我一條生路。我找出四十多年前我就準備翻譯的亞·赫爾岑的回憶錄《往事與隨想》,每天翻譯幾百字,我仿佛同赫爾岑一起在十九世紀俄羅斯的暗夜裡行路,我像赫爾岑詛咒沙皇尼古拉一世專制黑暗的統治那樣咒駡「四人幫」的法西斯專政,我堅決相信他們橫行霸道的日子不會太久了。我就這樣活了下來,看到了「四人幫」的滅亡。我得到了第二次的解放,我又拿起了筆。而且分別了十七年之後我又有權利、有自由和日本朋友友好交談了。 我拿起了筆,我興奮,我愉快,我覺得面前有廣闊的天地,我要寫,我要多寫。可是留給我的只有幾年的時間,我今年已七十六歲。八十歲以前的歲月我必須抓緊,不能讓它白白浪費。我制訂了五年的計劃,我要寫兩部長篇小說,一部《創作回憶錄》,五本《隨想錄》,翻譯亞·赫爾岑的《回憶錄》。十三本中間的兩本已經出版了,其中一本就是赫爾岑《回憶錄》的第一冊,我還要為其餘的十一本書奮鬥,我還要避免各種干擾為爭取寫作時間奮鬥。有人把我當作「社會名流」,給我安排了各種社會活動;有人把我當作等待「搶救」的材料,找我談話作記錄。我卻只願意做一個寫到生命的最後一息的作家。寫什麼呢?我寫小說,不一定寫真實。但是我要給十年浩劫中自己的遭遇、經歷作一個總結。那難忘的十年在人類歷史上是一件大事,古今中外的作家很少有過這樣可怕而又可笑、古怪而又慘痛的經歷。我們每個人都給卷了進去,都經受了考驗,也都作了表演,今天我回頭看自己在十年中間的所作所為和別人的所作所為,實在可笑,實在愚蠢。但當時我卻不是這樣看法。我常常這樣想:倘使我不給自己過去十年的苦難生活作一個總結,認真地解剖自己,真正弄清是非,那麼說不定有一天運動一來,我又會變成另一個人,把殘忍、野蠻、愚蠢、荒唐看成莊嚴、正確。這筆心靈上的欠債是賴不掉的。我要寫兩部長篇,一方面償還欠債,另一方面結束我五十幾年的文學生活。 我曾經說過:「我是從探索人生出發走上文學道路。」五十多年中我也有放棄探索的時候;停止探索,我就寫不出作品。我開始讀小說是為了消遣,但是我開始寫小說絕不是為了讓讀者消遣。我不是一個文學家,我只是把寫作當做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的思想有種種的局限性,但是我的態度是嚴肅的。讓·雅克·盧梭是我的啟蒙老師,我絕不願意在作品中說謊。我常常解剖自己。我的生活中充滿了矛盾,我的作品裡也是這樣。愛與憎的衝突、思想與行為的衝突、理智與感情的衝突、理想與現實的衝突……這一切織成了一個網,掩蓋了我的全部生活,全部作品。我的每一篇作品都是我追求光明的呼聲。我說過:「讀者的期望就是對我的鞭策。」 我寫小說從來沒有思考過創作方法、表現手法和技巧等等問題。我想來想去,想的只是一個問題:怎樣讓人生活得更美好,怎樣做一個更好的人,怎樣對讀者有幫助,對社會、對人民有貢獻。我的每篇文章都是有所為而寫作的,我從未有過無病呻吟的時候。「四人幫」的爪牙稱我的「文集」為「十四卷邪書」。但是我在那些「邪書」裡也曾給讀者指出崇高的理想,歌頌高尚的情操。說崇高也許近於誇大,但至少總不是低下吧。不把自己的幸福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愛祖國、愛人民、愛真理、愛正義,為多數人犧牲自己;人不單是靠吃米活著,人活著也不是為了個人的享受。——我在那些作品中闡述的就是這樣的思想。一九四四年我在《憩園》中又一次表達了讀者對作家的期望:「我覺得你們把人們的心拉攏了,讓人們互相瞭解。你們就像是在寒天送炭,在痛苦中送安慰的人。」 一九三五年小說《家》出版後兩年我曾經說過:「自從我執筆以來就沒有停止過對我的敵人的攻擊。我的敵人是什麼? 一切舊的傳統觀念,一切阻止社會進化和人性發展的不合理的制度,一切摧殘愛的勢力,它們都是我的最大的敵人。我始終守住我的營壘,並沒有作過妥協。」我因為這一段話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多次的批判。其實在那一段時間裡,我倒是作過多次的妥協,即使不是有意的妥協。《家》是我自己喜歡的作品。我自己就是在那樣的家庭裡長大的,我如實地描寫了我的祖父和我的大哥——一個「我說了算」的專制家長和一個逆來順受的孝順子弟,還有一些鉤心鬥角、互相傾軋、損人利己、口是心非的男男女女——我的長輩們,還有那些橫遭摧殘的年輕生命,還有受苦、受壓迫的「奴隸」們。 我寫這小說,仿佛挖開了我們家的墳墓,我讀這小說,仍然受到愛與憎烈火的煎熬。我又看到了年輕時代的我,多麼幼稚。多麼單純。但是我記得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家喬治·丹東的話:「大膽,大膽,永遠大膽。」我明白青春是美麗的,我不願意做一個任人宰割的犧牲品。我向一個垂死的制度叫出了「我控訴」。我寫完了《家》和它的續篇《春》和《秋》,我才完全擺脫了過去黑暗時代的陰影。今天,在我們新中國像高家那樣的封建家庭早已絕跡。但是經過十年浩劫,封建主義的流毒遠遠沒有肅清,高老太爺的鬼魂仍然到處「徘徊」,我雖然年過古息滿頭白髮,但是我還有青年高覺慧那樣的燃燒的心和永不衰竭的熱情,我要遵守自己的諾言,絕不放下手中的筆。 我囉嗦地講了這許多話,都是講我自己的事情。我想朋友們更關心的是中國文學界的情況。我該怎麼說呢?我說形勢大好,四個月前中國作家協會在北京舉行了第三次會員代表大會,大會的閉幕詞是我作的,裡面有一段我引用在這裡來結束我的講話:「今天出席這次大會,看到許多新生力量,許多有勇氣、有良心、有才華、有責任心、敢想、敢寫、創作力極其旺盛的,對祖國和人民充滿熱愛的青年、中年作家,我仍然感覺到做一個中國作家是很光榮的事情。我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寫作的時間是極其有限了,但是我心靈中仍然燃燒著希望之火,對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和我們無比善良的人民,我仍然懷著十分熱烈的愛,我要同大家在一起,盡自己的職責,永遠前進。作為作家,就應當對人民、對歷史負責。我現在更加明白:一個正直的、有良心的作家,絕不是一個鼠目寸光、膽小怕事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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