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儘管劉鳳偉打扮得花枝招展,向他大獻殷勤,曹錕仍沉著臉躺在煙榻上,一點提不起興致。先是為家事惱火,曹瑛因獻上了「九歲紅』,很快當上二十六師師長。可這位師長是個花花太歲,整日在妓院狂嫖濫賭,許多妓院的雜役——「大茶壺」,趁機當上了二十六師的各級軍官。所以天津人笑駡他的部隊是「茶壺隊」,剛才警察局長前來告狀,曹瑛又在大街上獵豔了。先在鬧市區搶了一位滿清王爺的名媛,後來見一位夫人頗有姿色,又狂笑著叫衛兵拖進了汽車。沒想到這位夫人是天津海關一位買辦的妻子,被姦污後自然將狀紙遞了上來。眼見自己兄弟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再闖禍,他實在氣昏了。曹錕還想競選總統。這種醜聞如果在報端一披露,他還有臉面參加競選嗎?

  正在這時,只見議長吳景濂氣急敗壞地趕來天津,添油加醋地向曹錕說起那場針對直系的國民裁兵運動。

  吳景濂一直想扳倒王寵惠這屆內閣,這次總算找到了藉口。他見曹錕不悅,火上加油地說:

  「仲帥,蔡元培一夥簡直要暴亂了。先不說他們開大會蠱惑人心,會後一路遊行到總統府請願,威逼政府立即裁兵。而王寵惠身為總理,連您也招呼不打,竟當場表態同意了。蔡元培得寸進尺,又於四天后率領七十二團體代表前來請願。這回氣焰更囂張了,說要廢止《治安警察條例》。仲帥,這夥人當年都是革命黨,我真懷疑他們是受孫中山控制的?再不採取措施,我怕您在天津也坐不安穩啦……」

  曹錕果真氣得拂袖而去,連梅蘭芳的戲也不想看了。他本來對吳佩孚抬出這幫酸奧文人就看不順眼,這次正好趁機下了決心。他在客廳向吳景濂面授機宜,一直談到半夜才分手。

  6

  一樁轟動民國史的冤案終於發生了。

  這一年的氣候也膩怪得嚇人,先是在這深秋季節突然降下一場鵝毛大雪。塞外的老北風,猶如一群地獄裡鑽出來的餓狼,帶著不祥的噩耗,瘋狂地在京城裡亂竄。大街上頂著風雪走過來的正是蔡元培。蔡元培如浮雕般從夜色裡一點一點浮現出來。他的耳邊嗡嗡地響著一個聲音,那是湯爾和在電話裡的求援聲:

  「快去救羅文幹,他被逮捕了!」

  好在王寵惠住的離他家不遠,不一會兒就趕到了。這是一幢法國式的花園洋房,原來的主人是位離任的洋外交官。看來亮疇也挺會斂財,來北京沒幾年就變得像位闊人了。

  蔡元培跟在門房後面還沒進門,就聽見了胡適和丁文江激烈的嗓音。當他肩披寒霜步入客廳時,發現「好人內閣」的多數總長都來了。他們似乎正聚在一起商量對策,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緊張而憤怒的氣氛。

  見蔡老前輩到了,外交總長顧維鈞和湯爾和忙起身讓座。王寵惠好像心事很沉,又似乎心有芥蒂,人躺在沙發裡,只是沉沉地投來一瞥,就算是打過了招呼。

  湯爾和又語音沉痛地敘述起來,蔡元培的心也開始隱隱作痛。事情發生在11月18日深夜,眾議院議長吳景濂,帶著副議長張伯烈,突然闖進了東廠胡同的黎元洪官邸,拿出一份私自蓋印的眾議院公函,控告羅文幹在簽訂奧國借款展期合同時貪污受賄,脅迫黎元洪當場下令軍警將羅逮捕,送交地方檢察廳拘押。第二天,國務院全體閣員氣衝衝地趕到總統府,指責總統不經閣員副署,直接下令逮捕閣員是非法行為。這位菩薩總統又傻眼了,他見自己違法,只好表示願意親自去檢察廳接羅文幹出獄。沒想到這位當今中國最有名的大法官卻頂了真,說這回非弄個水落石出決不出獄。閣員們多數是書生,也不同意隨隨便便了結,於是當場逼黎元洪起草一道應由法庭依法辦理的命令。正在這時候,吳景濂和張伯烈又率領二十多位議員沖了進來,吵吵鬧鬧地阻止黎元洪蓋印,這道命令就這樣被擱了下來。也就是第二天,眾議院用開快車的辦法通過了查辦羅文幹一案,並正式諮請大總統取消奧款展期合同。孫丹林急了,連忙向洛陽求援。吳佩孚果然十分惱怒,當天通電指責黎元洪公開違法。沒想到只過了一夜,這位總統像是吃了什麼定心丸,居然公開複電反唇相譏起那位扶他上臺的恩公。

  胡適已急得六神無主,一個勁地催蔡元培拿主意。蔡元培的眼前卻浮現出羅文幹親切的面容,上周他來北大上課時,還相約與自己去西山賞紅葉呢,如今卻受人誣陷打入冷宮。蔡元培凝然冷坐了半天,仍無良策。最後賭氣地站了起來:

  「我只能再去發動梁任公、林長民、熊希齡諸名流公開請願!」

  沒想到王寵惠不聽則已,一聽竟惱羞成怒起來。這位留過洋的內閣總理今天怎麼了?居然對平時敬重的蔡公冷嘲熱諷地說話了:

  「蔡先生,恕我直言,如果沒有你們今天一個請願,明天又一個請願地鬧,至少吳景濂之流還找不到倒閣的口實,羅文于只是曹、吳之爭的犧牲品。要知道政治鬥爭最厲害的殺手銅是什麼?誘導對方犯錯誤。吳佩孚已明確警告我,如再鬧學潮,『好人內閣』乾脆提前下臺吧!」

  王寵惠說到這裡,輕蔑地掃視了一眼眾人。客廳裡鴉雀無聲,閣員們都被這嚴酷的事實震呆了。

  平時溫文儒雅的蔡先生卻因受人唐突而激奮起來,見他雙頰絆紅地說:「下臺就下臺,如你們捨不得這頂烏紗帽,我自願隨你們一起辭職。既然政治清明無望,乾脆不合作引退,免得再受同流合污之嫌,招國人與天良譴責!」

  他說得是那樣斬釘截鐵,渾身洋溢出浩然正氣。顧維鈞敬佩地表示贊同,而王寵惠和湯爾和卻略顯尷尬地打起圓場。他們還想做官,不到萬不得已還不想撒手離去。

  沒想到局勢日趨嚴峻,三天后,北京《晨報》刊登了曹錕頤指氣使的通電。這位直系軍閥的頭目公開攻擊羅文幹喪權誤國,要求組織特別法庭徹底審訊。見主子表了態,曹派的督軍紛紛通電響應,一場津保派和洛陽派的爭鬥終於白熱化了。王寵惠急了,慌忙拉著孫丹林和高思洪兩位吳安插的總長往洛陽跑。他只能孤注一擲了,沒想到他們人還在途中,吳佩孚已變了卦。吳一看勢頭不對,擔心曹錕和他分家,整個直系勢力將從此破裂,為了保自己,終於決定犧牲「好人內閣」作為交換條件。

  可憐王寵惠一下火車,就在報攤上看到吳佩孚通電擁護總統,服從仲帥,贊成對羅案處理的消息。他什麼話也沒說,潸然長籲一聲,又掉頭返回了北京。

  勉強維持僅兩月的「好人內閣」,終於隨著全體閣員的通電辭職而宣告破產。

  最傷心的還是胡適的努力會成員,這天夜裡他約蔡先生和丁文江在學士居喝酒。他越說越傷心,很快就和蔡元培喝得酩酊大醉。丁文江也破例喝了幾杯,他作為好人政治的倡議者,眼看著理想的破滅,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呵!面對著渺茫的前景,丁文江耿耿不平地說:

  「想不到吳佩孚會釜底抽薪?想不到他也是個反動軍閥?想不到我們這幫好人竟被軍閥們耍了一通?」

  胡適也絕望地抬起頭,酒氣沖天地說:「文學革命無望!思想革命無望!政治改良又無望!這難道就是我苦苦依戀著的祖國嗎?難道真只有走孫文起來造反一條路了嗎?」

  他停頓了一下,又無奈地說:「記得研究系的一班政客,見我老回避他們,曾調侃地說『適之是處女,我們是妓女』。現在我們的處女身也被搞髒了。唉!想當處女不甘心,想當妓女又覺得可恥,這就是本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尷尬吧?」

  蔡元培卻異常傷感地低垂著頭,語音哽咽地說:「最可憐的還是羅文幹,一顆正直而高貴的靈魂,卻因一封告密信無端慘遭一幫皂吏的折磨。我再也不能忍受北京這惡濁的空氣了,道不合不相與謀,不謀!不謀了!」

  那天夜裡他是被人扶回家的,也許是心情苦悶,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半夜裡突然胃痛起來。

  女兒威廉見爸爸滿臉冷汗,渾身痙攣地抱著枕頭在床上打滾,忙去叫來舅舅幫忙。黃世暉請來法國醫生打了止痛針,病情才穩定下來。他望著面容憔悴的姐夫,望著因缺了女主人而淩亂不堪的房間,動情地說:

  「有合適的人,還是再找一位吧。仲玉臨終前再三關照過我呢!」

  蔡元培感動地握住對方的手,緩緩地說:「誰跟了我也是受苦,唉!孩子們大了,我也老了,將就著過吧。想不到回國才一年多,我要退的想法已很急迫了。北京這種地方,實在不適合我的性格喲。」

  威廉已是位妙齡女子,秋天剛在孔德學校畢業。她不忍見父親活得太累,就含蓄地依偎在蔡元培肩頭說:

  「爸爸,有可能的話我想去國外學美術,我們換一個環境生活,好嗎?」

  蔡元培喃喃地點著頭,心有所動地說:「換一個環境……好!換一個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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