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孫伏園主編的《晨報副刊》增設了一個「開心話」的專欄,每週一次。這樣,出語幽默的魯迅便成了首選的撰稿人。一事情往往取決於一種偶然的機會,一個被壓抑了幾千年的沉默的國民的靈魂,終於在他的心中活起來了……

  「面子」是中國精神的綱領。沒有自負的本錢而偏自負,在一個層層制馭的社會裡,十足是奴性的自尊。《新青年》登過一首詩,居然說「美比你不過,我和你比醜」。以醜惡驕人,其實又何止乎國粹家如此!這是一種世代相傳的弱者的哲學。對!就寫一個弱者,弱者的集合體,寫他的精神勝利。阿桂出現了。土穀詞。牽碧與春米。賭與偷。食與色。假洋鬼子和革命。好個阿Q,除了光腦袋上的一根長辮子,簡直什麼也不剩了。所以革命反倒帶來了反革命的進一步猖獗。成了一種多餘的裝飾,一出鬧劇,一場誤會而已。

  魯迅的耳邊又響起一位漂泊的盲詩人在八道灣裡的歎息聲:

  「寂寞啊寂寞,在沙漠上一樣的寂寞呀!」

  那位愛羅先坷是烏克蘭人,是應胡愈之介紹來北大教世界語的。蔡元培考慮到他既懂英語,又懂世界語,還操得一口流利的日本語,便委託給周氏兄弟照顧了。

  蔡元培又饒有興趣地談起了「好人內閣」,尤其對老友湯爾和出任總長寄予厚望。還說只要讓王寵惠當三年總理,大張旗鼓地裁三年兵,中國就會和平進入真正的共和制。

  而魯迅的耳邊又響起過激的盲詩人那悲憤的聲音:『中國的傳統制度是過去的幽靈,可怕的惡魔。而中國,則是最舊的習慣,最固執的成見和最牢固的迷信的一個最腐朽的國家。按這個『習慣國』的習慣,似乎老頭兒才說話算數,少年人只能靜靜地聽著,一點兒事情也幹不來。」

  魯迅終於長籲一聲,沉沉地將目光投向窗外。

  「寂寞啊寂寞,在沙漠上一樣的寂寞呀!」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學生鬧事的叫嚷聲。

  「堅決要求免費!讓蔡校長出來!」

  蔡元培驚詫地走出門外,當他明白過來時,臉色因權威第一次受到挑戰而變得激奮起來。他耐下性子與學生解釋,這是評議會的決定,不能通融。紅樓門口頓時秩序大亂,馮省三氣勢洶洶地指著他鼻子大聲責怪。蔡元培終於發怒了,來北大這幾年還從沒人敢這樣蔑視過他。見他突然痙攣著揮拳作勢,向學生怒目圓睜地咆哮道:

  「我與你們——決鬥!」

  他說完真的向前邁進一步,擺出一副決絕而略顯滑稽的架式。包圍他的學生終於清醒過來,只僵持了一會兒,就怏怏地後退而去。

  魯迅正好看到了這一幕,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寂寞啊寂寞,在沙漠上一樣的寂寞呀!」

  魯迅認識馮省三,知道他是世界語的擁護者和宣傳者,一位向上而有為的青年。可是他迷惘了,平時最敬重的蔡先生,竟抓住這件小事大做文章。先是自己提出辭職,緊接著總務長蔣夢麟、庶務部主任沈士遠、圖書館主任李大釗、出版部主任李辛白也宣佈隨同校長辭職。最後連北大全體職員也發佈了《暫時停止職務宣言》。在強大的壓力下,北大學生會公推代表極力挽留,表示反對風潮。最後,蔡元培等宣告複職,風潮也芒硝火焰似的熄滅了。學校當局作出讓步,取消了講義費,但是卻開除了一個學生——馮省三。

  魯迅突然憂憤起來,當夜就在燈下寫了《即小見大》這篇文章。還在和周作人飯後散步時,不滿地瞪大眼說,學潮總是事出有因,不會是空穴來風。如果馮省三罪在帶頭反對徵收講義費,現在不是又取消了嗎?既然當初的要求是正當的,又憑什麼要勾銷一個青年的學籍?難道人類的尊嚴僅僅是權力者才配享有的嗎?

  周作人也有點不平,悻悻然說:「在奴隸和奴隸主的對立中,兄長總是義無反顧地站在被壓迫的奴隸一邊……」

  魯迅哀怨的目光,無力地落在後院靠東的最後一個房間。愛羅先坷正彈著心愛的六弦琴,唱著鄉愁一樣悲涼的民歌。他終於憤慨地說道:

  「可諷刺的還是學生得勝了,又有誰為犧牲者祈禱?犧牲在祭壇前瀝血,為群眾祈福,祀了神道以後,群眾就分他的肉,難道這就是中國的國民?」

  被開除後的馮省三,漸漸成了八道灣裡的常客。見他手頭拈據,魯迅還會不時地給他一點資助。後來還贈他五元川資,幫他離開了北京……

  雖然這件小事很快過去了,對蔡元培他仍以恩公相敬如賓。但每當夜裡凝然冷坐,在燈下翻閱古書時,一種淡淡的惆悵又會油然而生。

  「寂寞啊寂寞,在沙漠上一樣的寂寞呀!」

  蔡元培還在為建立正常的教學秩序而奮鬥,評議會和教授會剛剛按期選舉換屆,各系的研究所已基本健全,且均為名家掌門,當年鬆鬆垮垮的北大終於完全走上了正軌。他對開除馮省三並不覺得歉意,他畢竟也是一位上流社會的統治者,他認為學術思想盡可以自由,但辦學必須要有秩序和法度。1922年北大的自由空氣絲毫不減當年,名流雲集,群星璀璨,最好笑的是冒出了一位比辜鴻銘還張狂的「性學博士」張競生。這位哲學系教授還挺有來歷,是位小個頭的廣東人,曾留學法國。辛亥革命前才二十出頭,當汪精衛刺殺滿清攝政王載灃未成鋃鐺入獄時,他竟敢冒著生命危險,以汪未婚妻陳璧君表弟的身份來往於監獄和革命黨人之間。事後汪精衛親筆給孫中山寫信,推薦他擔任了南方議和團秘書,參加了和清政府的談判。如他就這樣走下去,中國又將冒出一位政治家。可事實上,他卻成了國內最早也最有勇氣的節育大師。

  也就是兩年前,他剛以哲學博士學成回國,一下海輪先向廣東省長兼督軍的陳炯明遞上一份關於避孕節育的報告。陳炯明妻妾成群,子女亦成群。一看完報告就將它扔進了廢紙簍,還破口大駡他是神經病,差點沒開槍斃人。陳炯明不歡迎的人,卻成了蔡元培的座上賓。來北大後他見蔡公提倡以美育代宗教,居然異想天開,第一個在中國主張起美的性欲,還到處演說,把性生活作為人的高質量生活公開兜售。對這樣的怪傑蔡元培照樣聽之用之,今年春天美國的節育專家山格夫人應邀來北大講演,蔡先生請胡適任翻譯,他做陪同。山格夫人長得美麗端莊,才三十出頭,老兄居然和她像做學問一般,高聲探討起女子在性交時會出「第三種水」的問題,弄得這位洋太太粉臉鮮紅,還以為他想吊她膀子呢。而魯迅聽了這番偉論卻表示很佩服這大膽,但又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張競生的主張要實現,大約當在二十五世紀。

  蔡元培不僅如此,還想為建立正常的社會秩序,恢復法統而努力奮鬥。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關心政治,他和林長民等名流一樣,知道黎元洪和他的好人政府來之不易,又發動北京八十六個團體,於「雙十節」國慶這天,在天安門前召開了聲勢浩大的國民裁兵大會。那天他親自擔任大會主席,還請出黎大總統當場發表同意裁兵的演說。廣場上彩旗招展,五六萬人的口號聲又一次震痛了軍閥政府的中樞神經。

  這是一個陰雨綿綿的午後,曹錕正在天津的公館為小老婆舉辦生日堂會。曹錕有四個老婆,這位坤伶出身的「九歲紅」劉鳳偉是個尤物,說起來還是他最不喜歡的兄弟曹瑛進獻的禮物呢。一幫親信部下為了討好他,今天特地集資萬元請來了京城名伶前來獻藝。而且下令被邀名伶皆演雙出,是近年來規模最大的一次堂會戲。當天的戲單好生了得:

  尚小雲、貫大元合演《朱砂痣》。
  九陣風演《水漫金山》。
  楊小樓、郝壽臣合演《連環套》。
  梅蘭芳、朱素雲、王瑤卿合演《禦碑亭》。
  梅蘭芳又演二本《木蘭從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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