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5

  庭院深深的總統官邪,在午後的斜陽下散發出淡淡的腐朽味。黎元洪正和眾議院議長吳景濂在客廳裡苦等著吳佩孚。按約定時間早過了一個多時辰,身材矮胖的吳景濂終於不滿地嘀咕起來:

  「子玉兄的架子也太大了,是他叫我來這兒開茶會,自己卻遲遲不露面,唉!……」

  黎元洪卻始終像尊好脾氣的菩薩,耐心地賠著笑:「不急,再等等……」

  吳佩孚終於在侍衛的吆喝聲中大搖大擺地走進客廳。這位秀才中等個頭,長得倒是眉目清秀,舉止英武有力。見他沉著臉朝屋子中間一站,一股逼人的氣勢便威風凜凜地讓吳景濂不寒而慄。他目光如炬地朝參謀白堅武瞟去一眼,對方忙從公文包裡摸出一份密函恭敬地遞了過來。

  吳佩孚笑著對黎元洪說:「大總統,我們的『好人內閣』也該登臺亮相了,我擬了一份名單,想請二位過目一下。」

  吳景濂頓時來了精神,對吳佩孚的組閣計劃他早有耳聞,一直得不到證實。見黎元洪低頭審閱起來,慌忙將腦袋湊上前去。

  黎元洪不置可否地淡然一笑,挺知趣地摸了一把油亮的下巴:

  「就按子玉兄的安排辦吧!」

  他早已得到密報,自己這次複出全仰仗吳佩孚恩賜。曹錕為了當總統,已猴急得恨不能明天就將他轟下臺。既然只是個可憐的過渡人物,又何必管這幫丘八大帥們的閒事呢。

  吳景濂卻看得目瞪口呆,差點沒背過氣去。這份名單對他猶如催命的鬼符,十分不利。尤其是國務總理王寵惠,財政總長羅文幹和教育總長湯爾和,三個人既精明強悍,又與自己不和,背後還站著最蔑視他這位議長的蔡元培、梁啟超和胡適。還有內務總長孫丹林,交通總長高思洪,又都是吳佩孚的心腹。而外交總長顧維鈞和司法總長徐謙,也全是一幫獨往獨來桀騖不馴的書呆子。

  他倒抽了一口涼氣,正想發表見解,見吳佩孚冷笑著斜睨著自己,又膽怯地將話頭咽了下去。情急中他靈機一動說:

  「不知曹三爺意下如何?」

  吳佩孚聽他拿曹錕壓自己,不禁慍怒起來。直奉之戰後吳佩孚勢力大振,加上曹錕這人耳皮子最軟,經不住手下人挑撥,直系內部已有「津保」派和「洛陽」派相爭之說。

  吳佩孚獰笑著逼近一步說:「我最關心的是閣下意見如何?」

  吳景濂頓時嚇得直冒虛汗,忙不迭聲地表示附和。吳佩孚終於像頭怪梟毛骨悚然地獰笑起來:

  「要想和平統一天下,總得拉幾個有名望的好人擺著收攬人心。還望二位理解兄弟的一番苦心呵!」

  沒幾天,國會一表決,黎元洪一任命,吳佩孚苦心拼湊的「好人內閣」終於粉墨登臺了。

  新內閣果然不負重望,湯爾和這位北京醫專校長一出任教育總長,就按蔡元培的旨意,從羅文幹手裡硬是弄來一筆錢。當時北大的教職員工,已五個月沒發薪水了。蔡元培一出面,教育部就先撥給北大兩個月的工資。這真好似久旱逢雨,「北大派」一下來了勁,蔡元培和胡適、丁文江等努力會成員,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頻繁地邀請新內閣成員出席各種社交茶會,縱議天下大事,商量改良政治的策略。

  這真是一個令知識界難忘的秋天,在強權政治的鐵幕下,全國學制會議在京隆重召開,國務總理王寵惠到會表了一個令人興奮的態。他說本屆政府將制定和公佈《學校系統改革案》,將民國以來推行的新學制系統地作一番整理,還打算以法令形式正式在中小學推廣白話文。在這次會議上,湯爾和組織蔡元培等學界名流反復討論了這份方案,後來公佈後時稱壬戌學制。

  蔡元培乘勢加快了北大改革的步伐,當然由此也引發了一場「講義費風波」,這件事居然成了本年度北京學界的特大新聞。先是學校因經費緊缺決定向學生徵收講義費,北大教授朱希祖、沈兼士和沈士通等人聞訊後聯名發函向蔡校長建議,希望將所收費用全部撥給圖書館作擴充圖書之用。蔡元培自然高興,一口答應,但部分窮學生不高興了。本來上課前一進教室講義隨便拿,不但不花錢,還可以做人情送給校外的同學。現在一收費,尤其對那些交不起學費的偷聽生,自然更是雪上加霜了。當時的北大學生中怪人挺多,有個叫馮省三的就跳出來帶頭鬧事了。他振臂一呼,先召集起一幫弟兄,見他漲紅著臉說:

  「同學們!什麼是『五四』運動後的叫『北大精神』?那就是爭自由,反專制啊,現在學校當局已成了奴隸主,我們要堅決抵制校方的經濟壓迫!」

  那是個秋陽高照的下午,蔣夢麟正好在會計室,耳邊突然傳來氣勢洶洶的抗議聲,推門一看,頓時大驚失色,天知道從哪兒冒出黑壓壓一片暴亂分子。一個個面目猙獰,逼著他這位總務長立即表態,他好言相慰也罷據理力爭也好,全不頂用。人群中又傳來一聲叫嚷聲:「找蔡校長去,他正在紅樓!」人流又蜂擁而去,蔣夢麟一看要出事,也驚慌地緊跟在後面。

  蔡元培正好在文科教員休息室,與周氏兄弟和錢玄同閒聊。隨著《新青年》的解體,彼此間的聯繫少了精神紐帶,各人都忙起了自己的事,見面機會明顯少了。而變化最大的還是錢玄同,這位當年激昂的精神鬥士,曾一度揚言要取消中國文字,如今卻退隱書齋,重新皈依太炎先生的衣缽,潛心鑽研起文字學來。這錢玄同上課好生了得,常在黑板上寫一手唐人抄經體,有小學癖,喜賣弄古字,往往一個字會搖頭晃腦地扯上半天山海經。儘管對學生一律不閱卷,但因小學家名聲鵲起,應聘兼課的大紅帖子還是比別人多。忙得他整日夾著黑皮包,乘包車在京城學府間亂跑。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此公的那股瘋勁仍絲毫未變,一開口常嗆得旁人哭笑不得。魯迅最近就有所不悅,每次見面,總覺得對方在奚落自己。錢玄同十幾歲結婚,又生有三子,一開口動不動先炫耀那三位公子,最愛說錢三強如何聰明云云,搞得魯迅心裡便有點失落。最近又說大公子在鬧戀愛了,正好被魯迅抓住把柄狠狠諷刺了一通,說這也許是錢家的遺傳吧?還有,錢玄同只比他小六歲,卻老是咒五十歲以上的人都好死了。還說自己最怕累死在講臺上,所以才不閱卷。魯迅對此也很反感,嘲諷地問,如按你的觀點呆在家裡就不會死啦?可查查歷史,死在講臺上的竟比家裡少得多。

  蔡元培還是比別人更關心周氏兄弟,見魯迅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便想起那枚佩戴在師生胸前由他親手設計的校徽,方正的臉上不禁露出一絲竊笑:

  「豫才,你那篇《阿Q正傳》可是讓正人君子們好生不悅呵!作者巴人是誰?阿Q是誰?人們一見面就戰戰兢兢地猜疑,總覺得觸及了自己或熟人的隱私而變得頗不開心越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來是你的手筆啊!哈哈哈!」

  錢玄同也插科打諢地說:「前幾天就在這休息室裡,居然有人說文章是《晨報》主筆蒲伯英寫來諷刺胡適的。『巴』是巴蜀,蒲伯英正好是四川人。而胡適有一個筆名叫『QV』,阿Q正好使用了第一個字母。何況序的末尾還特地提到有『歷史癖與考據癖的胡適之先生』呢?」

  魯迅苦笑著吸口煙,淡淡地說:「我總是不討好,也改不了這德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