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羅文幹是位頗有名望的大法官,也是廣東人,今年三十四歲,卻因清末留學牛津大學,被清政府賜「進士出身」頭銜。這倒是位個性耿直,嫉惡如仇的法官,長得也有點像英國貴族,瘦削的臉冷峻且又孤傲。民國後先任廣東司法廳長,後任北京政府總檢察廳檢察長,現在正好在王寵惠手下當司法次長。羅文幹雖是研究系的人,卻和蔡元培私交很深,也一直受聘在北大法科當講師。他很快明白了王寵惠的意思,接著剛才的話題說:

  「如果蔡先生能出面和梁任公、熊希齡、汪大燮、林長民諸公向天下發一個通電,勸孫先生卷起護法的旗號,結束南北對抗的局面,謀求有一個新政府出來改良政治,拯救瀕臨絕境的教育事業,那真是功德無量的一大善舉啊!」

  蔡元培一怔,迷惘地抬起頭,憂心忡忡地對王寵惠說:

  「亮疇,我倆可是老同盟會員呀。我們不能為中山先生出力,總不至於再搞雪上加霜吧?」

  王寵惠含威一笑,說:「此言差矣!我們這樣做正是為了愛護孫先生。你想想,吳佩孚還打出了恢復法統,和平統一的旗號,而孫先生卻提不出今天下信服的政治主張。他的北伐無非是利用一個軍閥打倒另一個軍閥,再說他又犯了策略上的錯誤,居然會和奉系、皖系搞在一起。而目前一般國人的心理,都深惡這兩派軍閥,覺得吳秀才總比張鬍子和那個『荊生將軍』徐樹錚要好得多。再說現在直系勢力如日中天,他那點雜湊而成的兵力能打勝仗嗎?自古兩軍相拼,哀鴻遍野,吃虧的還是天下百姓。我們勸他一人下野,換得天下太平,于國於民又有何不好呢?」

  蔡元培終於愁雲密佈地低下了頭,覺得對方說得句句有理。而王寵惠眯細的眼角卻閃出一絲陰笑,心想拿這份見面禮孝敬吳佩孚,這內閣總理估計十拿九穩了。見胡適愣在一邊有點失落,他又含笑恭維了幾句:

  「適之啊!我今天才算領教了你的政治才幹。怎麼樣,如政治清明的話,我們推薦你去教育部弄個次長幹幹。哈哈哈……」

  胡適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故作清高地說:「我才看不上你這芝麻綠豆小官呢。」

  由十六位名流簽名的這份《我們的政治主張》,很快在《努力週報》第二期發表,沸沸揚揚地在朝野上下流傳開來。

  3

  胡適老愛製造聳人聽聞的故事,就在他的「好政府」主張籌謀正酣時,他居然去皇宮拜見了宣統皇帝溥儀,一時輿論譁然。這兩個人也實在太不相稱了,一個是新派領袖,一個是末代皇帝。然而,他們到底還是坐在一起親熱地聊了天。

  胡適與溥儀的洋師傅,蘇格蘭人莊士敦有些交往。一次,莊士敦說起溥儀讀過胡適的《嘗試集》。胡適是個喜歡炫耀的人,於是,在送《胡適文存》給莊士敦的同時。也送了一部給宣統。十七歲的宣統翻了他的書,就動了想見見這位胡博士的念頭。恰巧宮裡剛裝了電話,一時好玩,他就撥通了胡適家的號碼。電話正好是胡適自己接的,讓他事後好一陣子興奮。

  「你是胡博士嗎?好極了,你猜我是誰?」

  「您是誰呢?怎麼我聽不出來呢?……」

  「哈哈,甭猜啦,我說吧,我是宣統呵!」

  「宣統?……是皇上?」

  「對啦,我是皇上,你是胡博士。你說話我聽見了,我還不知道你是什麼樣兒。你有空到宮裡來,讓我瞅瞅吧。」

  就這樣,兩人約好五月底在宮中相見。

  為了瞭解一些宮中情況,胡適先去看了莊士敦。莊不知他的真實來意,就說宣統近來頗有獨立意識,也不聽太監的忠告,就自己剪去了辮子。上星期他的先生陳寶琛病重,他硬要去看,也不顧宮中人的勸阻,竟雇汽車去了。他天生好奇,對外界的新事物非常感興趣。經他的介紹,先後在紫禁城裡接見過英國的海軍司令,香港的英國總督,還在學著寫新詩呢。最近又對電話動了好奇心,鬧著要裝。大臣們都來勸阻,說「這些西洋的奇技淫巧,祖宗是不用的」。但溥儀偏不聽,終於在養心殿裡安裝了一部電話。溥儀高興極了;整天翻著電話本,亂撥電話尋開心。當胡適告訴他自己來意後,莊士敦哈哈大笑起來。他提醒胡博士,進宮已不需要再跪拜磕頭了。

  進宮那天,溥儀派了一個太監用車上門來接胡適。那時宮禁仍很嚴,他們在神武門前下車,在護兵督察處會客室坐了一會,等與宮裡通了電話才得進宮。進去時,宣統已經起立,身穿藍袍子,玄色背心,一副平民打扮。胡適對他行鞠躬禮,他請胡適坐在一張藍緞墊子的大方凳子上。胡適激動地稱他「皇上」,不知怎樣說話才好。他也客氣地稱胡適「先生」,說自己看過他的白話詩。他的樣子很清秀,也很單薄,眼睛比胡適還近視。室中略有古玩陳設,靠窗擺著許多書,炕几上攤著今天的十幾種報紙,如《晨報》、《英文快報》等,還放著康白情的新詩集《草兒》。這位皇上好奇地打聽起康白情和俞平伯的近況,說他也贊成白話,你們在外面的爭論我都知道。他還說自己正在試作新詩,今後如有可能,他還想出洋留學呢。那一天最要緊的談話,是溥儀充滿歉意的反省。他真誠地說:

  「我們做錯了許多事,到了這個地步,還要糜費民國許多錢,我心裡很不安。我本想謀求獨立生活,故曾想辦一個皇室財產清理處。但這件事遭到了許多人的反對,因為我一獨立,他們都沒有依靠了。」

  胡適覺得清宮裡的這位少年,處境十分寂寞和可憐。聽說他有許多新書找不到,就表示以後如有找不著的書,可以告訴他。兩人就這樣交談了二十分鐘,胡適告辭出來了。

  沒想到這件事在宮內宮外引起不小的風波。宮裡的王公大臣們聽說皇上私自見了胡適這個新派人物,便像炸了油鍋似地吵鬧起來了。而北京各報也當作特大新聞,還登出「胡適請求免跪拜」、「胡適為帝者師」等傳聞,一時鬧得滿城風雨。

  胡適不得已寫了一篇《宣統與胡適》來作答辯。他心中委屈,就跑去見蔡元培。蔡元培老成孤倔,胡適任性率直,大概就生出吸引力,兩人的關係近來非同一般。

  「蔡先生,一個寂寞中苦悶的少年,想尋一個比較也可算得少年的人來談談,不料中國人腦筋裡的帝王思想,還不曾刷洗乾淨。所以這一件本來很有人情味的事,到了記者筆下,便成了一條怪詫的新聞了。唉!想起來真令人沮喪呢。我還為此寫了首小詩……」

  蔡元培好像心事很沉,緊皺著眉宇接過胡適的詩瞟了一眼。

  咬不開,槌不碎的核兒,
  關不住核兒裡的一點生意;
  百尺的宮牆,千年的禮教,
  鎖不住的一個少年的心!

  蔡先生緩緩地抬起頭,話中有話地瞥來一眼:「不過溥儀可不是一般的寂寞少年哩,他是一個夢想恢復祖業的皇帝。而且在張勳的擁戴下,已曾經復辟了十二天……」

  胡適的臉頓時蒼白無色,蔡元培雖然沒直接責怪他,意思卻很明白了。胡適事後才知道,蔡先生那天正焦頭爛額,他和胡適的努力會成員李大釗、丁文江剛想參與政治,就遭到了來自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兩大陣營最猛烈的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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