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6月3日這天下午,北京教育界在國立美術學校隆重舉行「六三」紀念會,各校的教職員代表,紛紛登臺演講,回想「五四」時期的這一天,軍閥政府的馬隊狂捕上街示威的學生,腥風血雨彌漫著北大校園。正是在這次集會上,蔡元培受王寵惠的鼓動,竟領銜與胡適等二百餘人致電孫中山和南方的非常國會,提議北方的非法總統徐世昌已經下臺,護法的目的完全實現。現北方的軍隊已表示擁護代表民意的新政府,南北一致,無再用武力解決之必要。希望中山先生停止北伐,實行與非法總統同時下野之宣言。

  這份通電在北京《晨報》發表後,真恍如晴天霹靂,震得剛趕回廣州平息叛亂的孫中山和南方革命黨人目瞪口呆,異常惱怒。

  蔡元培怎麼啦?這位正直的老革命黨人,這位嫉惡如仇地支撐起北方學界的精神領袖,居然頻頻出入于直系政客的深宅大院,完全被他們包圍了。可他卻渾然不知,又勁頭十足地領銜徵求北京學界簽名,想發電催促黎元洪儘快來京複任大總統。胡適從報上一看見消息就知道不妙,慌忙寫信去勸阻老先生。你不能盲人瞎馬地全沖在前呀,像個老堂·吉訶德讓人恥笑。這回蔡先生也哀聲歎起苦經了,說我已答應了人家,實在沒有退路了。他沒有說出躲在後臺挾持他的人是誰,但胡適可以想像這些政客老奸巨滑的嘴臉。

  上海的《申報》率先開始反擊,先刊登了號稱「章瘋子」的太炎先生來電。章太炎這些年精神寂寞,正應江蘇教育會之邀,一邊開館主講國學,一邊倡導以聯省自治取代中央集權,以聯省參議院取代國會,以委員制取代總統制。聽說直系想抬出黎元洪這個新傀儡,以恢復法統為名反對孫中山北伐,先秘密致書黎元洪,勸他堅持以廢督裁軍為複位條件。見勸說無效,蔡元培又正好跳出來瞎胡攪,真是惡從膽邊生,在報紙上破口大駡起這位老朋友來。

  閱公勸中山停止北伐一電。南方十二省,惟六省尚稱自治,其餘悉為北方駐防軍所蹂躪,貪殘無道,甚于奉張。此次北伐,乃南方自爭生存,原動不在一人,舉事不限護法。公本南人,而願北軍永據南省,是否欲做南方之李完用耶?或者身食其祿,有箭在弦上之勢,則非愚者所敢知也。

  章太炎只是信口罵罵而已,而另一位國民黨的權威理論家,當年在法國最早倡導無政府主義的張繼先生,卻代表本党尖銳地通電聲討起這位党國元老。

  閱公勸中山先生停止北伐一電,不勝駭然。北軍宰割江流,行同強寇。僕北人也,尚不願鄉人有此行動。公以南人,乃欲為北軍遊說,是何肺腸!
  前者知公熱心教育,含垢忍辱,身事偽廷,同人或尚相諒。今乃為人傀儡,阻撓義兵,逸出教育範圍以外,損失名譽,殊不值也。


  蔡元培一看完《申報》上的兩則檄文,氣得急火攻心,兩眼一黑竟昏倒在地,醒來時人已躺在法國醫院。胡適急忙和李大釗趕去病房探視,見蔡先生嘴唇發紫,虛弱的身體還在微微顫慄,胡適心頭一酸,眼淚先嘩嘩流了下來。蔡元培眼眶一紅,也委屈地飲泣起來。

  「唉!最受不了的還是自己營壘的誤會和羞辱啊!說我身事偽廷……為人傀儡……不明真相的人看了,真是斯文掃地喲……」

  胡適因要趕回北大上課,匆匆安慰了幾句先走了。出門時他意氣用事地昂起頭說:

  「你只管好好養病,我會替你出氣的。」

  李大釗卻緊捏著蔡先生的手,像有難言之隱地凝視著對方。他剛接到陳獨秀來信,被這位暴烈的總書記狠狠教訓了一通。中國共產黨中央局針對陳炯明的叛亂,張作霖和盧永祥等地方軍閥「聯省自治」的叫囂,以及自由派的胡適等「好人政府」的主張,委託陳獨秀發表了《中國共產黨對於時局的主張》。中共中央決定下個月在上海召開黨的「二大」,又是陳獨秀和蔡和森負責起草了大會宣言。為了及時和李大釗通氣,陳獨秀將《宣言》內容作了詳細闡述。他分析了中國社會的經濟和政治現狀,第一次指出了中國社會的半封建半殖民地性質,揭露各派軍閥是帝國主義侵略和壓迫中國的工具。告誡李大釗說黨的最低綱領也就是民主革命階段的綱領,是打倒軍閥,推翻帝國主義的壓迫,達到中華民族完全獨立,統一中國為真正的民主共和國,而不是搞你們那套軍閥控制下的改良方案。陳獨秀又說,黨的「一大」通過的宣言,把孫中山的南方政府與北洋政府相提並論,批評得一文不值,看來是完全錯了。根據共產國際的指示,下一步決定和孫中山建立廣泛的民主聯合戰線,共同推翻英美帝國主義在中國的走狗——直系軍閥集團。陳獨秀還讓李大釗直接轉告蔡元培和胡適,與軍閥談「好人政府」,簡直是與虎謀皮,再不懸崖勒馬,將會墮落成民族罪人。

  那天李大釗委婉地轉達完陳獨秀的意見,痛苦地嚅動著嘴唇說:「蔡先生,我們錯了。我已真心實意地向仲甫作了檢討。因為不管是吳佩孚,還是黎元洪,都不可能建設一個自由民主的新中國啊……」

  遠處傳來隆隆的雷聲,一場夏季的暴雨攜帶著無限煩惱潑地而來。病房裡的空氣涼快了不少,可蔡元培仍目光幽幽地傾訴著衷腸:

  「我總覺得仲甫和中山先生的主張,離我們太遙遠。我確實對黎元洪抱有幻想,因為前幾年我還能整治北大,可現在連維持都艱難了。唉!林語堂、劉半農在國外向學校要錢,我給林語堂寄了五百大洋去交學費,還是自己設法湊的。我們北大的講義從來是隨便拿的,這給許多旁聽生、偷聽生提供了方便。可總務處說一年要虧一萬多,看來下半年也得收費了。還有,我想請愛因斯坦明年來華講學,這位德國人開的價也是個天文數字,還真不知往何處籌措呢?你也知道,最近北大評議會通過了《國立北京大學助學金及獎學金條例》。規定助學金每名每年得國幣二百元,獎學金每名每年得國幣五百元,完全以成績為標準。全校學生歡欣鼓舞,我的心卻一片悲涼。昨天,丁文江和李四光搞了份整頓地質研究所的方案,我一邊鼓勵他們,一邊卻又為添置設備犯愁呵!再這樣下去,今年秋季招生只能大幅度壓縮名額了。我歷來提倡平民教育,西城詡教寺有所平民補習學校,辦了好幾年,上個月舉辦遊藝會募款,還請我當校董。恰逢直奉戰爭爆發,毫無收益。我見俄國盲詩人愛羅先河來北大講世界語,會彈一手六弦琴,就讓周豈明請他去義演。還遭豫才笑話呢,說蔡先生也挺懂生財之道喲。守常呀,我歷來討厭政治,也可保證絕不參與政治。你一定得轉告仲甫,我不能不辦教育,不能沒有北大,我蔡元培已經沒有一點退路了……」

  他嘮嘮叨叨地還想往下說,終因後幹舌燥渾身乏力而哮喘起來。李大釗是個忠厚人,忙小心地為他輕捶起背部。蔡元培佈滿魚尾紋的眼角又淌下兩行清淚,他終於嗓音哽咽地歎息道:

  「人人都尊敬我蔡元培,可又有誰真正理解我,又與我同道呢?」

  胡適說幹就幹,真的開始反擊了。當報上公佈陳炯明倒孫兵變消息時,胡適公然在《努力週報》上寫了「陳炯明此次是革命,不是叛逆」的短評。孫中山對胡適的表演非常憤恨,他的《民國日報》天天發文章攻擊他。而孤立無援的陳炯明卻少不得一番驚喜,他很快派人帶信向胡適表示敬意,還再一次正式請他出任廣東大學校長。

  胡適又開始得意起來,以布衣學者平交王侯的風骨,繼續在京城的達官貴人中間搞穿梭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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