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
一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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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神廟和漢花園、紅樓裡又開始出現起蔡元培的音容笑貌。他先後召開了全校師生大會,作出了一個令學界驚訝的決定。雖然索薪運動已經結束,北洋政府也不得不發放了欠款,但蔡校長居然鐵著臉在大會上提議,為了推動北大圖書館的捐款,凡本校教職員,均自動捐出罷教期內一月薪水給圖書館。 憑蔡元培當時的聲望,他的話就是北大的法令。可是要大家把微薄的薪水交出來,校園裡很快傳出了牢騷怪話。蔡先生怎麼了?我們鬧學潮被打得鼻青臉腫,他的屁股反而和政府坐到一條板凳上去了。一些教授不服,就去鼓動「桂冠教授」馬敘倫出面找校長論理。 馬敘倫果然氣呼呼地翹著八字鬍走進校長室。馬敘倫當時是教授裡有名的老英雄,論學術觀點,應列入舊派,但特別愛管閒事。凡是學生運動他都一律聲援,還被推選為全北京的教職員聯合會主席,喜歡一馬當先地沖在隊伍前列。這次又慘遭毆打,剛躲進外國人辦的醫院療傷回來。見他吹鬍子瞪眼地先脫下禮帽,嗓門挺粗地說: 「蔡先生,獨立而不倚,是我做人的一貫原則。今天我鄭重宣佈,你的決定錯了,請能收回成命。」 而這位素來愛和稀泥的好好先生好像也頂了真,剛才還掛在眼角的笑容倏然消失,臉上一下子溢出了怒容: 「身為學界名流,我希望你憑良心說話。我們教授的天職是什麼?我們辦學的責任又是什麼?你敢捫心自問嗎?」 他突然動了感情,渾身像打擺子一樣微微顫慄。他發現自己有點失態了,語氣終於緩和下來。 兩位書呆子就這樣僵持著,馬敘倫發現了一個秘密,蔡先生發怒時目光呆滯,完全像個鬥雞眼哩。 蔡元培終於長籲了一聲,摸出珍藏的龍井,親手送來一杯熱茶。見他靜靜地坐在靠椅上,沉默良久,用一種柔柔的語音敞開了心扉: 「夷初,還記得五年前那個雪夜,我們在松筠庵把酒論天下,豪氣沖天的誓言嗎?說實話,這些年為了整治北大,為了拯救奄奄一息的中國教育,我們吃了多大的苦?經受了多大的磨難呵?記得『五四』期間,安福系曾揚言在殺手取我性命,徐樹錚還想將大炮架在景山上逼北大退讓。那些日子我獨自在西湖楊莊,心情苦悶至極。還有,這次名為出國考察,實際上還不是想逼我走?如為了一己私欲,我真想退隱山林,再也不於這倒楣的差事了。但只要一想起那個暖心的雪夜,想想中國之大,惟剩北大這塊精神聖地了。想想未來民族的希望,全寄託在這幫熱血青年身上。你說,我們還有權力退縮和停課嗎?說實話,這次去看了劍橋和哈佛真是大吃一驚。我們離世界一流大學,差距還遠著呢。所以抓教育改革,一天都不能鬆勁。夷初呀,我倆也算是老友了,你應該理解我喲……」 他的聲音有點哽咽起來,微顫著用手帕擦拭起潮濕的眼角。馬敘倫也是個倔性子的人,仍顧自低著腦袋不吭聲。就在這時,蔣夢麟正好帶著李大釗進了門。他面帶歉意地說: 「我和守常已響應蔡先生的提議;如數向會計室捐了薪水,還有胡適、沈士運、錢玄同也正在交錢呢。哎!蔡先生,您人在國外,為何先帶頭扣了自己六百大洋月薪呀?」 馬敘倫有點感動地抬起頭,蔡元培終於欣慰地舒展出笑容。見天色已近黃昏,他爽快地站起身,說: 「感謝諸位棒場,今晚我請客、走!上學士居喝杯薄酒去。」 暮色降臨時,校門外的十幾家小飯鋪,響起了一片鍋盤菜勺的敲擊聲。蔡元培邊走邊看,發現沙灘附近的東老、中老、西老這三條小胡同裡,有許多學生模樣的人正在小公寓裡進進出出。蔣夢麟見他不解,眼角露出得意之態: 「這就是北大的『拉丁區』。由於我們堅持了先生開門辦學的方針,現在人稱咱北大有『五個公開』,三種學生哩。」 蔡元培好奇地仰起頭,盯著這瘦高個子問:「想不到我出國不到一年,竟冒出這許多新奇事。快說來聽聽。」 蔣夢麟挺會調節氣氛,硬要拉馬敘倫說。謙讓了一會兒,這位馬先生的臉就綻出了笑容。他說: 「人稱咱北大有『五公開』,一是課堂公開,不管有沒有學籍,都隨便聽課。有時旁聽生來早了先搶到座位,遲來的正式生反而只好站後邊了。二是圖書館公開,可以隨便進出。三是浴室公開,蓮蓬頭反正一天到晚開著,什麼人都只管去洗。四是運動場地公開,操場上外校學生有時比本校的還多。五是食堂公開,我們的學生食堂都是包出去的小飯館,裡外用膳價格一個樣。至於三種學生麼,一是正式生,另一種就是旁聽生,還有的是最近才發現的偷聽生。未辦任何手續,卻大搖大擺地來校聽課,他們多數就租房住在這『拉丁區』裡。據陳漢章老先生說,有一次他開了一門新課,平時總有十幾位學生。可一到考試那天,台下只剩一人了。一查,哈!原來那些全是偷聽生。」 眾人聽得哈哈大笑,蔡元培說:「怪不得我一回北京就有人告狀,說你們北大被姓蔣的搞得亂糟糟了。哎,守常,你說這樣辦學行嗎?」 李大釗沉穩地點了下頭,說:「這就叫『勝地自來無定主,大抵山周愛山人』。我希望這種自由的精神,能從北大風行全國。」 蔡元培頓時來了興趣,要蔣夢麟陪著先去參觀「拉丁區」。 四人順路彎進一個不大的小院,天井裡種著幾叢雞冠花和爬山虎。裡面一間間隔出許多小單元,多是一付鋪板,一張窄書桌,兩把凳子和一個洗臉架。條件好的還有個小書架,牆上深一塊淺一塊,裱糊著發了黃的舊報紙。當一行人走到最後一間木板房時,發現昏暗的燭光下,隱著個寒酸的窮學生。他穿一件舊竹布長衫,袖口縫一塊歪歪斜斜的補丁,瘦小得像一頭小刺蝟,用驚恐的目光注視著正氣凜然的幾位大人物。 蔣夢麟問:「你叫什麼名字,在哪個系讀書?」 他哆嗦著站起身,臉色蒼白地說:「你們終於來查我們了。唉!我其實是個失業的小學教師,實在沒錢呀,連旁聽的手續也辦不出,只好天天溜進去聽課。」 蔡元培聽他講紹興口音,又問了一句:「你究竟叫什麼名字?」 他興許是被逼急了,神情決絕地提高了嗓門:「我叫許欽文,因喜歡寫小說,和幾位文學青年聚集在沙灘,最喜歡聽豫才先生的課。前幾天周先生知道了深表同情,還在下課後請客喝牛奶吃點心呢。他說蔡校長已回來了,一口答應為我們說情辦旁聽生的手續……」 「還有幾位叫什麼名字?」 「胡也頻、曹靖華,另一位是寧海人柔石。」 「我就是蔡元培,他們人呢?」 「啊!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蔡先生?……」 許欽文驚愕得手腳無措,連忙恭敬地向諸位鞠躬。他羞澀地望著蔡元培說: 「他們都去小飯館了,我沒錢,只能讓朋友帶個燒餅回來。」 蔡元培感歎地說:「你明天就領他們來辦手續吧!不過現在得跟我們去吃飯。」 這頓飯吃得挺有趣味,四位大學者聽一位偷聽生擺譜,真是大開了眼界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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