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他坐在桌前,鋪開紙,用臂部的自由轉動開始寫起字來。毛姆想起了他的笑話,聽說每當他有錢時總要到煙花場所去胡鬧一番。他想用寬恕來看待這位老紳士在秘密處所的押戲,也許他是想要明白人類這種最不可思議的幻覺吧?

  當毛姆接過墨寶時,發現那些中國字像主人一樣顯出悅目的模樣。

  毛姆試探地問:「你不能給我一份譯文嗎?」

  「給它翻譯就是給它傷殘。」他回答說,「你不能希望我來糟蹋自己。去問你的英國朋友吧,但請記住,那些知道最多的人其實一點也不懂。」

  毛姆回國後,挺神秘地找了一位漢學家把詩翻譯了出來。那是在一個社交場合,當他在燭光中高聲朗讀時,眾人都吃了一驚。天哪,上帝!原來這是一首送給妓女的詩:

  你不愛我時,聲音甜甜,
  眼波含笑,素手纖纖;
  待你愛上我,聲音卻變得悽楚了,
  滿眼是淚,睹手痛惜。
  傷心啊,傷心之愛使你不可愛。
  ……

  6

  初秋的天壇公園,彌漫著桂子的清香。孔德學校的女生蔡威廉攜弟弟柏齡,又一次來到高聳的白塔前,默默地點上一炷香,為媽媽的亡靈祈禱。

  黃仲玉生前常帶孩子來這兒寫生,她病逝後,全靠弟弟黃世暉照看這個家。這些天,柏齡好想爸爸呀,常會在夢中哭出聲來。有一次,還夢遊著去開門,說爸爸回來了。惹得威廉只好又當姐又當媽,常常在深夜酸楚地跑去弟弟床前好言相慰,哄他入睡。她是個慧智過人的女孩子,這一年家中的不幸更使她成熟了不少。孔德學校是蔡元培和一幫學界名流創辦的新式學堂,提倡男女同校,而威廉又是個激進的女權主義者,在班裡帶頭剪去了辮子,還組織了女子文學社。

  他們已搬遷到背陰胡同新居,姐弟倆剛回家,就發現門口人流不息。一種欣喜的預感倏然襲來,兩人情不自禁地沖了進去,連聲不絕地叫著:「爸爸!爸爸!」

  蔡元培果然在客廳等著兩隻孤雁,親人相見,真是悲欣交集,先抱頭飲泣起來。

  正好胡適聞訊趕來拜訪,威廉忙帶著弟弟掩面而去。胡適也像個大孩子,依戀地凝視著久違了的蔡先生。兩人無語凝噎,胡適發現他雖然剛經受了磨難,但在國外一路風塵跑了九個月,面頰反而曬得黑裡透紅,精神比以往健旺多了。

  胡適動情地說:「蔡先生一走,我們才覺得整個北大好像缺了主心骨。今天見先生壯氣不減,甚為可喜呵!」

  蔡元培也感歎道:「我這次考察戰後的各國教育,發現雖然經濟蕭條,食品貧乏,但教育界的精神並沒有退縮。我也有許多感受急於向你們傾訴啊!」

  正在這時,二堂外人聲喧嘩。胡適的努力會新成員蔣夢麟、顧孟餘叫嚷著進了門。不一會,北大教授任鴻雋、陳衡哲夫婦也歡笑著來了。

  黃世暉早已在全聚德烤鴨店叫來一桌酒席,老友相聚,氣氛格外熱鬧。蔡元培親熱地拉住蔣夢麟的手,要他坐在自己左邊。又將顧孟餘請到右邊落坐,執意要用錫壺親手給各位斟酒。待走到兩個孩子面前時,又各挾了一塊香噴噴的烤鴨腿,眼中瀉出慈父般的溫情。

  蔡元培斟滿一杯酒,先敬蔣夢麟和顧孟餘。燈光下,他的眼角閃出了淚花。

  「一位是總務長代理校務,一位是教務長總攬教學,元培這次出走,真不知給二位添了多少麻煩。唉!聊以自慰的還是好不容易建立的評議會和教授會,終於正常運轉了。在北大,教授治校已不是一句空話了!」

  他仰脖一口將酒喝完,眼角迸射出逼人的豪氣。

  他又舉杯敬黃世暉,這位內弟見姐夫一口案沒吃,怕他胃病復發,慌忙請他入座,還搶先將酒於了。

  蔡元培雙頰已泛出紅暈,一把握住對方的手,哽咽著低下頭說:

  「真是難為你了,嗨……」

  餐桌上的氣氛突然寡淡下來,眾人都想到了一個傷感的話題。

  還是胡適機靈,朝身邊的陳衡哲使了個眼色。她是何等機靈之人,早在美國留學時就與胡適互相傾慕,書信不斷,最能領會對方的眼神了。說起北大的名流,不能不說這位開風氣之先應聘的第一位女教授。陳衡哲出身名門,民國三年考入清華,是該校第一屆十名女生之一,有「清華老大姐」美譽。留洋後,先在紐約瓦沙女子大學讀西洋文學和歷史,當時的她已和胡適、任鴻雋同享大名了。來北大後開設了西洋史和英文課程,上課時神氣十足。不僅享譽教壇,還享譽文壇。常以「沙菲」之名在《新青年》、《晨報》上發表文章,胡適曾稱讚她的小說《一日》為「新文學之冠軍」。當然最有名的還是兩件事,一是留洋時雖與胡適為文字知己,卻最終未結秦晉之好。胡適因訂婚在前,不忍違背母命,遂與江冬秀成婚。她也和與胡適論戰白話詩的大名士任鴻雋結為夫妻。二是相傳她收入室弟子規矩挺重,常說的口頭禪是:「你不要怕人恨你,但絕不可讓人看不起你。」

  只見這位英氣勃勃的女教授站起身,向蔡校長舉起了酒杯。她中等身材,顴骨很高,戴一副金絲眼鏡,舉止文雅地說:

  「蔡先生,在您出國的非常時期,我們北大同人一直記著您的名言:『教育應指導社會,而非追逐社會。』現在您終於回來了,能否給大家談談考察的感受?談談下一步如何在同北洋軍閥的周旋中進行教育改革呢?」

  蔡元培又恢復了鎮靜,分別了那麼久,他也有一肚子的話想說。他喚黃世暉給每人上了一杯珠茶,神情憂鬱地拉開了話匣子:

  「對我來說,在國外想得最多的還是中國的教育。先不說生不逢時,怨天憂人的洩氣話。回顧我的教育理想,好像經歷了三個階段。先是康梁變法失敗,一心認為惟有教育救國才是救亡圖存的正路。二是五年前出長北大時,心裡對政府還存那麼點書生的期望。但是我抓住了大學理念,大學制度和人才聘用這幾個關鍵問題看起來是對了。這次考察最大的收穫是什麼呢?一是徹底看清了中國政治的腐朽性,對軍閥政府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二是真正思考起我們這代人的歷史責任究竟是什麼?人應該永遠不停止對精神理想的追求,我這次拜見居里夫人和愛因斯坦時就在想一個問題;怎樣為二十世紀的中國,扎扎實實地打下一個現代教育和科學的基礎呢?我想中國的教育當前必須做好兩件事,一是精神不能垮,二是教育改革無論再艱難也不能鬆勁。拿北大來說,新思潮已在論戰中占主導地位,評議會和教授治校已基本制度化,還初步建立起一支國內一流的教授隊伍。當前急於要鞏固成果,先設法解決經費奇缺這迫在眉睫的難題,走靠社會和民間集資的路。另外,我決心對北大再次進行改革,包括募捐建造圖書館之事。海外華僑已有態度,我建議北大同人要帶頭表示一點誠意。還有,各系主任和教務長的改造也已到期,組織教育維持會也馬上要展開。諸位,你們可有信心嗎」

  他把熱辣辣的目光投向蔣夢麟,這位瘦長的代校長欲語無言,眼前老是竄出幾次縱火案的熊熊火焰。胡適卻按捺不住了,他非常佩服蔡元培的勇氣,也佯狂地用一種破釜沉舟的氣勢拍案而起:

  「蔡先生尚不退縮,我們一班少年人更不該退縮。」

  胡適說完瀟灑地將頭髮朝後一揚,得意地瞟了一眼陳衡哲。這位昔日的女友,正脈脈含情地望著他。胡適身上的才子氣,又一次令她怦然心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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