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毛姆是坐著轎子迷迷糊糊飄進這條清僻的小巷的。印象中先是穿過一個破敗的庭園,被領進一個低而長的房間。靠牆的書架上堆滿了書,牆上沒有擺書的地方,掛著一卷卷用毛筆書寫的對聯。毛姆恭敬地坐了下來,心想這些大概就是孔子的語錄吧?

  毛姆等了一會兒,那位領他進來的僕人帶來一壺茶,兩個茶杯和一聽紙煙。當他泡好茶出去時,辜鴻銘來了。毛姆連忙起身,辜鴻銘毫無表情地揮揮手,兩人一齊坐了下來。辜鴻銘盯著他說:

  「你想來見我,真是非常榮幸。因為你們的國人只同苦力和買辦打交道,他們大概以為所有的中國人不是苦力就是買辦。」

  毛姆想解釋,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語言。辜鴻銘斜躺在椅子上,用貓戲老鼠般的神情嘲諷道;

  「所以你們以為只消招招手,我們就得過來。」

  毛姆這才感覺到失禮的宿怨還未消盡,連忙抬起頭講了許多客套話。

  這是一個身材高大的老人,有一條灰色的小辮子和一雙亮而大的眼睛,眼下有重疊下垂的皺皮。他的牙齒因折斷而變色。身材極瘦,那雙細而小的手,已經枯萎得像爪子了。記得有人告訴過他是吸鴉片煙的。他的裝束好像很隨便,身穿黑衣衫,頭戴一頂黑色的瓜皮小帽,深灰色的褲子在腳踝的地方用襪帶系住。他好像在提防著什麼,臉上表現出一種防備人的神情。當然,這位哲學家在關心抽象世界方面的人心中佔據著重要的地位。毛姆想起了狄斯拉利的話,皇族必須被充分的奉承。便極力地阿諛他,老人的態度果然舒暢了許多。他點燃了一根紙煙,指著他的書說:

  「我是在柏林得到哲學博士學位的,後來又在牛津呆了一些時候。可是英國人,假如你容許我這樣說,是不宜於研究哲學的。」

  毛姆說:「我們也有過不少哲學家,他們對於思想界並非全無影響。我們還創造了輝煌的文化,至今還在指導著世界。」

  辜鴻銘的眼珠突然定住了,大聲地說:「你是說休姆和白格利,他們能和我們的孔子相提並論嗎?你憑什麼說你們比我們好呢?你們的藝術和文字比我們優美嗎?我們的思想家不及你們的深奧嗎?我們的文化不及你們的精巧,不及你們的繁複,不及你們的細微嗎?呶,當你們穴居野處茹毛飲血的時候,我們已是進化的人類了。你們可知道我們試過一個在世界的歷史上推我獨尊的實驗?我們企圖不以武力管理世界,而用智慧。許多世紀以來,我們都成功了。」

  他說到這裡,有點得意地喝了口茶。毛姆不服地問:「那麼為何白種人會輕視你們黃種人呢?」

  辜鴻銘突然被刺痛了,從靠椅上站了起來,激昂地說:「因為你們白種人發明了機關槍,那是你們的優點。我們是赤手空拳的群眾,你們能夠把我們完全毀滅。你們打破了我們哲學家的夢,你們說世界可以用法律和命令的權力來統治,現在你們在用你們的秘密教導我們的青年了。你們用你們那可惡的發明來壓迫我們了。你們不知道我們有機械方面的天才嗎?你們不知道在這國度裡有四萬萬世界上最務實際最勤懇的百姓嗎?你們以為我們要花很長時間才學得會嗎?當黃種人會造和白種人一樣好的槍支時,而且也會射得一樣直的時候,你們的優點還會怎樣了呢?你們喜歡機關槍,最後也將被機關槍判決。」

  毛姆被他的中國文明優越論震住了,又小心翼翼地問:「你可研究過美國現代哲學的發展嗎?」

  辜鴻銘輕蔑地說:「你是說杜威的實用主義?那是那些想要相信不可信的東西者的最後的逃避所。」

  他一口氣說完這句尖酸的話還不過癮,又挑釁地白了毛姆一眼說:「不過我用美國汽油可比美國哲學還要多。」

  他們又重新坐下,喝了一杯茶。辜鴻銘開始滔滔不絕地談起來,他談到很久以前的哲學家,是怎樣地率領他們的門徒從一國周遊到另一國,教導一切有資格學習的人。皇帝們召他們去赴會,封他們做城市的長官。所以他對於西歐哲學研究的結果只能說明一點,人類的智慧只能在孔子的聖典範圍之內才能找到。他深信不疑地接受了孔子的學說,覺得一切異邦的學問都好像是那樣空虛和蒼白。他急切地談著,好像並沒有聖人般的閒適。他是一個雄辯家,也是一個鬥爭者。他嫌惡現代個人主義的呼聲。在他看來,社會是一個單位,而家庭是社會的基礎。他擁護老大中華和舊式學校,帝國和孔子嚴正的聖典。他不止一次地哀歎自己擁有總理國政的才能,可是再沒有皇帝可以把重任託付給他。他是多麼迫切地想將滿腹經綸傳授給他的靈魂所眷戀著的大群的學生。可是來聽課的學生越來越少,他們都給一些以如簧之舌兜售新口號的人誘惑走了。剩下的只是一些很少的,可憐的,面有饑色的,愚鈍的鄉下子弟。

  老人終於累了,神情沮喪地低垂下頭。

  毛姆卻來了精神,詢問起他這次來拜訪的實質性問題。

  「我想請教你對新文化運動,對羅素,對蘇俄的共產主義的一些看法。」

  辜鴻銘生氣地點燃煙,吸了一口說:「新文化運動就是那些新從外國大學回來的,用那褻瀆的手,把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化破壞無遺的運動。而羅素呢?就是用世界上最莊嚴的詞句把青年教唆成流氓的傢伙。至於共產主義麼,我還沒有研究過。記得馬克思說過它是個幽靈,讓整個世界都不得安寧的幽靈罷了。」

  毛姆佩服地說:「精闢!實在精闢!再請教一個問題,中國如何結束這混亂、分裂的局面?」

  辜鴻銘終於得意地笑了,又一次耍起了貧嘴:「這很簡單,一句話,只要把中國的軍閥、政客、買辦和所有的外國人統統槍斃就行了。」

  正在這時候,一個女孩親昵地走了進來,偎進了這位老紳士的懷裡。她用驚異的目光凝視著毛姆,辜鴻銘用手臂圍住她,說這是他最小的女孩。他很親熱地吻她,細聲地說著珍惜的話。

  辜鴻銘說:「她是皇帝棄位的那一天出世的,是帝國覆亡時最後的一朵花。」

  說完,他從書桌的抽屜裡拿出一包錢交給她,叫她出去玩。然後把小辮子拿在手裡說:

  「你看我留著髮辮,這是一個標記。我也是老大中華的末了一個代表。」

  毛姆終於要走了,可他卻不願意起來。最後,他固執地說:「我要送你一件禮物,作為你訪問中國最後一位哲學家的追憶。我給你寫一首詩吧,在中國,我的執筆揮毫不是完全可以輕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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