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拿到北京辦當然好,至於發表不談政治的宣言,我想大可不必。因為仲甫不願示人以弱,其實《新青年》所登的作品,無論你如何宣言,官場總是一樣頭痛,一樣不會容忍的。」

  魯迅說完,起身給二弟倒了一杯開水。

  「也是。你給適之回信,把我的意思說一下。」

  平時都是周作人寫信,這次魯迅推不掉了。第二天,胡適讀完魯迅的信,覺得他關於不必聲明談政治的主張是對的,就立馬在給陳獨秀的信中補上了。

  「這真是一個可敬畏的朋友!」

  胡適感歎地吸了一口美國煙。幾年來,魯迅一直是《新青年》營壘中的一員健將。胡適記得,自己剛寫《貞操問題》,他就來了篇《我之節烈觀》相呼應。自己寫了《我的兒子》,他又跟著寫了《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而且文筆老辣得令人驚歎不已。

  沒想到胡適的信又激怒了陳獨秀。回信是李大釗轉來的,陳獨秀對北京的三條意見十分不滿。他指出,提出另辦雜誌的主張,純然是為了反對他個人。因此鄭重聲明,如果另起爐灶,將與《新青年》完全無關。

  接著,胡適又收到他從廣州的來信,陳獨秀警告這位小老弟說:「南方頗傳你和孟和兄與研究系接近,且有惡評。我盼望諸君宜注意此事,不然將一失足成千古恨」。信的末尾,還用了「言盡於此」的字眼,頗有點最後通牒的意思。

  此時的胡適,真像捅了馬蜂窩,弄得焦頭爛額。上海的陳望道對他有意見,前不久寄來一張明信片,氣衝衝地聲明:「《新青年》內容問題,我不願意多說話,因為八卷四號以前我純粹是一個讀者,五號以後我也只依照多數意思進行。」而廣州的陳獨秀對他更有意見,現在又冒出個研究系的流言蜚語來。去年七月直皖戰爭結束後,段祺瑞兵敗辭職,梁啟超失勢,曾聲稱不過問政治,專門從事學術研究,也許仲甫是從這一點看出了兩人的一致性。還有胡適常在北京的《晨報》和上海的《時事新報》發表文章,這兩家報館恰恰是研究系的機關報。但是,這些能說明問題嗎?

  仲甫是老朋友,儘管莽撞,不能不作些解釋。他在給陳獨秀的信中責怪道:「你真是一個魯莽的人,我實在有點怪你了。你在北京的日子也很久了,何以競深信外間那種絕對無稽的謠言呢?」

  窗外雪花飛舞,院子裡幾枝盛開的臘梅正被積雪壓彎了枝條。胡適觸景生情,覺得語氣過重了,又緩筆寫道:

  「我不忍心深怪你,因為你是一個心直口快的好朋友。」

  陳望道那一頭,胡適也學他樣子回了一張明信片。信上說:「我不是反對你編輯《新青年》,而是反對你把我們的刊物當作宣傳共產主義的工具。」

  陳望道一肚子不高興,又一時出不了這口氣,便給周作人寫信。他賭氣地說:「我也並不想在《新青年》上占一段歷史,並且我是一個不信實驗主義的人,對於招牌本無意留戀。不過適之先生的態度,我卻斷定說,不能信任。」

  春節眼看就要過去,喧鬧的爆竹聲已漸漸稀落,遠處不時傳來零星的「僻啪」聲。魯迅正邁著外八字步,踏著爆竹紙屑,陪現在難得上門的錢玄同去看望周作人。周作人終於生了肋膜炎,午後發燒。晚上昏睡。《新青年》的爭論已到了短兵相接的地步,前幾天胡適又給諸位寫了封長信,要大家表態。錢玄同也給周氏兄弟寫信,明確地支持胡適。說陳獨秀講胡適追隨研究系純屬神經過敏。他在信中集中攻擊了中國社會,認為中國社會決不會比政府好,要改造中國政治,必先改良中國社會。現在所有的主義對中國人都行不通,只好先請幾位洋教習來教做人之道,等有些人氣以後再起來推翻政府。

  錢玄同的意見雖有些偏頗和頹唐,但魯迅認為他重視國民性的改造是不錯的。此刻,他瞥了眼錢玄同那黑色的大皮包,冷冷地說:

  「看來分裂確是不可避免了。我獨不解仲甫何以要把另起爐灶看做是反對他個人。另起爐灶有什麼不好呢?要是反對個人而有利於大夥,又有什麼不好呢?」

  錢玄同贊成地點了下頭,記得那天魯迅在胡適信尾以周作人的名義寫下這樣一條意見:

  贊成北京編輯。但我看現在《新青年》的趨勢是傾向於分裂的,不容易勉強調和統一。無論用第一、第二條辦法,結果還是一樣,所以索性任他分裂,照第一條做或者倒還好一點。
  作人代


  錢玄同對陳獨秀的過於霸道也耿耿於懷,不滿地說:「仲甫口口聲聲提倡科學和民主,其實他連在家裡都不民主。聽說兩個兒子來京看他時還要先遞名帖,上寫『請求拜見陳仲甫先生——陳延年、陳喬年』。」

  周氏兄弟笑了、魯迅調侃地說:「所以你在信中措詞格外激烈,還說與其彼此隱忍遷就的合併,不如分裂的好。最後還同意了我的意見,只是語氣更為強烈——「斷不在乎《新青年》的金字招牌」

  錢玄同也開心地笑了。那天魯迅見大家過於看重《新青年》這個名目,覺得有點無聊了。於是,在剛寫完的意見下面,又加了一句話:

  與上條一樣,但不必爭《新青年》這一個名目。
  樹。


  送走錢玄同後,魯迅獨自回到書房,心裡隱隱感到一點寂寞和悲哀。魯迅望著窗外黑幽幽的夜,在歎息中點燃了煙。眼前幻現出一組眩目的意象。會館之夜。錢玄同黑色的大皮包。《新青年》與文學革命。狂人的吃語。孔乙己的麻木。墓地。烏鴉。人血饅頭。傳過來又傳過去的各種信函。一場威凜凜充滿呐喊的大潮湧,終於淩亂地清退了。留給他的,仍然是一個無可奈何孤寂的長夜。他的心又開始滴血了,忍不住暗自歎息了一聲。從某種意義上說,自己才是最強大的敵人。

  分裂已成定局。

  北京的來稿是越來越少,上海方面對胡適等人也不存奢望。在微妙的僵持階段,陳望道和陳獨秀都先後向周氏兄弟求援。對於他們,魯迅是頗懷好感的。特別是陳獨秀,他對自己的小說,是《新青年》所有同人中催促最力而且獎譽最多的一人。他很快將小說《故鄉》寄給了陳望道,陳望道感動地給他回信:

  「辦《新青年》不能靠胡適,要靠你。」

  正在這時,冒出一場飛來橫禍。《新青年》被法租界巡捕房查封了,陳獨秀順理成章地將刊物搬到了廣州,一場無為的爭論終於煙消雲散。陳獨秀又從廣州給周氏兄弟寫來短函催稿,說:

  「北京同人料無人肯作文章了,惟有求助於你們兩位。」

  胡適心裡憋著氣,也決定在京辦《讀書雜誌》。他給住進山本醫院的周作人寫信,想叫魯迅也參加進來。儘管魯迅有蘇俄傾向,但和陳、李畢竟不同,他始終是一名自由的聖戰者。況且,近來周作人、錢玄同和自己也談得來,也可以幫著影響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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