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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第五章 鼓天下之氣(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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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個難得一遇的暖冬,年初的一天下午,天空中飄著牛毛細雨。只見一位手撐油布雨傘的青年人,快步走進了人跡稀疏的箭杆胡同。敲門時,年輕人發現,不遠處有一雙陌生的眼睛正狐疑地盯著他。

  開門的陳獨秀,一眼就認出了毛澤東下巴上的那顆大痣。

  「啊,是潤之呀!真是難得的稀客。快請進。」

  毛澤東微笑地看著保釋在家養病的陳獨秀,發現獄中生活使他憔淬了許多,頭髮又落了不少,前額更加突出。但凹在眉骨下的兩眼還是烏黑發亮,挺有神氣。

  「什麼時候來的?家裡還好嗎?」

  陳獨秀示意他坐在寫字桌旁的木椅上。陳獨秀的臥室不大,一張床、一張寫字桌、兩架書就把房間擠得滿滿的。

  「才來幾天,可惜母親不久前去世了……」

  毛澤東的母親文七妹逝世時才五十三歲,家莫時,他含淚寫下了《奠母文》。從此後,他將是一個無牽無掛的人了。毛澤東沉默了一下,果斷地抬起了頭:

  「先生關在監獄時,我在湖南創辦了《湘江評論》。這次帶了一個近百人的團體進京請願,要求驅逐段祺瑞的走狗——湖南軍閥張敬堯!」

  毛澤東欠身從布包裡摸出幾期《湘江評論》,遞給了這位讓他敬重的思想導師。

  陳獨秀接過雜誌翻了翻,說:「適之和守常在《每週評論》上誇你文字寫得好,就是講這個吧?」

  「那是兩位先生客氣了。」

  《湘江評論》創刊於1919年的7月14日,在二、三、四期上連載了毛澤東的《民眾的大聯合》長文。胡適看見後,當即在《每週評論》上推薦說,這篇文章眼光很遠大,議論也很痛快,確實是現今的重要文字。作為新文化運動的舉旗人之一,胡適能這樣評價一個外地年輕人,非常不容易。而李大釗更是旗幟鮮明地稱讚道:「《湘江評論》的長處在於議論,在武人統治之下,能產生我們這樣的一個好兄弟,真是我們意外的歡喜。」

  趁毛澤東品茶時,陳獨秀很快被創刊號上《陳獨秀之被捕及營救》的文章吸引住了。他快速地瀏覽起來,兩眼閃射出愉悅的光芒。他真要好好感謝這位湖南人,在他危難之時,給了他有生以來最高的輿論評價。

  我們對於陳君,認他為思想界的明星。現在的中國,可謂危險極了。不是兵力不強財用不足的危險,也不是內亂相尋四分五裂的危險,危險在全國人民思想界空虛腐敗到了十二分。中國的四萬萬人,差不多有三萬萬九千萬是迷信家。迷信神鬼,迷信物象,迷信運命,迷信強權。全然不認有個人,不認有自己,不認有真理。這是科學思想不發達的結果。中國名為共和,實則專制,愈弄愈糟,甲僕乙代,這是群眾心裡沒有民主的影子?
  不曉得民主究竟是什麼的結果。陳君平日所標揭的,就是這兩樣。陳君為這兩件東西得罪了社會,社會居然就把逮捕和禁錮報給了他,也可算是罪罰相敵了!陳君之被逮,決不能損及陳君的毫末。並且是留著大大的一個紀念于新思潮,使他越發光輝遠大。政府決沒有膽子將陳君處死。就是死了,也不能損及陳君至堅至高精神的毫末。陳君原自說過,出試驗室,即入監獄。出監獄,即入試驗室。又說,死是不怕的。陳君可以實驗其言了。

  我祝陳君萬歲!我祝陳君至堅至高的精神萬歲!


  陳獨秀有點不好意思了,只是緊緊地握住他的手,連聲致謝。

  毛澤東氣宇軒昂地抬起頭,餘恨未消地說:「可惜只出了五期,就被張敬堯這個反動軍閥封掉了。所以我這次來京,一是要掀起驅張運動。專門在故宮附近租了一個叫『福佑寺』的廟,作為驅張宣傳機構『平民通訊社』的社址。前日還在湖南會館發起了旅京湘籍各界公民大會,有上千人參加呢。另外,就想來看望守常先生和您,討教今後的救國之策。」

  他已去看過李大釗,在這二十年代剛剛開始之際,他有許多的想法和衝動,急於向兩位思想導師傾訴。

  「快說來聽聽,我覺得你們湖南人的精神十分可貴,懂得生命的價值。個人的生命最長不過百年,但真生命是個人在社會上留下的永遠生命。」

  陳獨秀雖然剛虎口脫身,卻鬥志未泯,還增添了一種豁出去的熱望。說來奇怪,都四十出頭的人了,這些日子卻常想到人生的價值,國家的命運這些年輕人的話題,真正是四十而不惑了。

  「我為什麼寫《民眾的大聯合》?因為總結辛亥革命失敗的教訓,不過是一些留學生、哥老會和新軍在活動,與我們民眾的大多數毫無關係。現在國家壞到了極處,人類苦到了極處,社會黑暗到了極處。補救和改造的方法,就是刻不容緩地實現民眾的大聯合。聯合起來幹什麼,首先要解決吃飯問題。世界上什麼問題最大,吃飯問題最大。然後要打破強權和專制,歐洲剛結束的這場戰爭,我國的南北戰爭,都是用強權打倒了強權,結果仍然得到了強權。現在俄羅斯已經打倒了貴族,驅逐了富人,消滅了強權。我預言一千九百一十九年以後如有戰爭,就是階級戰爭。就是布爾什維克主義的成功,就是中國的民眾大聯合和中國革命的成功!因為『五四』運動是在十月革命的影響下發生的,是無產階級世界革命的一部分。我敢說一句怪話,我們中華民族原有偉大的能力,他日中國的改革,一定比任何民族更為徹底。中國的社會,一定比任何民族更為光明。陳先生,守常先生已和羅章龍、鄧中夏在籌備馬克思主義研究會。我想問你一句話,在中國如何發動階級戰爭,推翻軍閥統治?如何走俄國人的路?我們當前究竟應該如何行動啊?」

  毛澤東終於激動了,英氣逼人的大眼睛迷們地盯著陳獨秀,渴望能有一個滿意的答覆。

  陳獨秀一下窘住了,臉漲得通紅。他仿佛看見了一個個性更為強悍的生命,在向他發問和挑戰。他必須回答和思考一個迫切而嚴峻的問題:中國革命的路究竟應該如何走?

  可惜他暫時無法回答毛澤東的問題,但他不愧是位坦蕩的真君子,用不無歉意的口吻真誠地說:

  「潤之,你的問題提得很及時。二十年代中國的政治革命,應完全區別於十年前的辛亥革命。最近廣東的陳炯明委託章士釗、汪靜衛創辦西南大學,他倆見我在京受人監視,難展宏圖,邀我去一趟上海。孫中山也于去年將中華革命黨改名為中國國民黨,也想重振旗鼓。所以我最近想悄然去上海聽聽動靜,順便思考你提出的問題。相信我和守常,不久就會給你一個答覆的。」

  毛澤東走後,陳獨秀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窗外的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雨後初晴,空氣格外清新。陳獨秀的精神為之一振,毛澤東的到來,給他沉悶的生活帶來了生機。這次見面使他對這位湖南人留下極好的印象,趁著餘興未了,他研墨揮毫,寫道:「我聽了這類聲音,歡喜極了,幾乎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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