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九〇


  同桌的三位中國人,都被他那種悲天憫人的內心獨白感動了。他們看到了一個殘酷的現實,自康、梁變法以來,已整整二十個年頭了,可是中國仍在重複前人的痛苦和努力,整個民族的智慧就消耗在這一代又一代的重複之中。

  傅斯年的炮筒子性格,終於忍耐不住地爆發出來了。見他瞪大眼睛說:

  「翻開中國的歷史,真不免讓人生氣。他媽的,為什麼每一代人都得自己吃一次蜘蛛,吃得滿嘴黑毛綠血,才明白蜘蛛是不好吃呢?」

  這天夜晚,胡適回家後長籲短歎,難以入眠。他想起與李大釗的友誼,想起幼年胡家大院內的悶鬥和寡母的忍辱負重,終於又起床給李大釗寫了封充滿溫情的信。

  親愛的朋友:我覺得我們現在應該做的事多著呢!耶穌說的好,收成是很豐足的,可惜做工的人太少了。我們豈可自相猜疑,自相殘害,減損我們自己的光和熱嗎?

  我是一個愛自由的人,——雖然別人也許會嘲笑自由主義是十九世紀的遺跡,但我最害怕的是一個猜疑、冷酷。互不容忍的社會。我深深地擔心我們的筆戰會含有一點不容忍的態度,擔心會不知不覺地影響我們的少年朋友,暗示他們朝著冷酷、不容忍的方向走!這是最可惋惜的。讓我們從今以後都朝前走,向上走,不要回頭理睬那傷不了人的小石子,更不要回過頭來自相踐踏。我們的公敵是在我們的前面,我們進步的方向是朝前走,是向上走。


  他緊接著又寫了《三論問題和主義》和《四論問題和主義》。雖然他並不贊成馬克思主義,但還是採取了一種客觀研究的純學術態度,並公開承認不應輕視主義,還把以前的「少談些主義」,改成了「少談些抽象的主義」。

  但這時發生了一件事,正當胡適的文章在排版付印時,徐世昌政府以公開宣傳過激主義為理由派警察查封了《每週評論》。幾天後,胡適氣呼呼地闖去警察廳找吳炳湘,想恢復辦刊的自由。吳炳湘驚訝地望著這位小同鄉,說:

  「你吃了豹子膽,竟敢主動送上門來了?安福系正想找你算總帳呢,還不快去外國客棧避幾天。嗨!我攤上你和陳仲甫這樣的鄉黨,真是八輩子倒了大黴呀。」

  胡適沒有辦法,只好點頭了事。不過他沒有逃,還在繼續為保釋陳獨秀四處奔波。但那場問題和主義的爭論,也自然無疾而終了。

  18

  蔡元培終於作出了重返北大的決定。

  學潮早已過去,而請他回京的各界代表卻不斷地湧來杭州,隱居楊莊的那份平靜和恬淡終於被打破了。他是在七月中旬回心轉意的,說起來也有段佳話。對他起決定作用的其實是兩個人,一位是孫中山,一位是他當年南洋公學特班的弟子,去年剛在虎跑出家的弘一法師李叔同。

  他當時胃疾還未痊癒,還不能北上,湯爾和專程來杭向他推薦蔣夢麟先行代理校務。對蔣夢麟他自然中意,這位留學哥倫比亞大學的哲學和教育學博士,為1886年生人,浙江余姚人,前清策論秀才,曾是他當年在紹興中西學堂的學生。蔣夢麟在美國時,先師從杜威研究教育哲學,又從孟祿研究教育學,可以說把當時西方的新教育原理早弄得滾瓜爛熟了。他是1917年回國的,獲博士學位其實比胡適還早呢!現在上海任《新教育》雜誌主編。與中山先生來往甚密,幾乎每晚都要去馬利南路幫助孫先生趕寫英文的《實業計劃》。

  對蔣夢麟,蔡元培不僅看中他的人品,更看重他超人的行政才能。他很快將蔣夢麟召來了杭州,師生同遊西湖花塢,一路吟詩記游,談了不少趣事。蔣夢麟還留著當年的記憶,那是在紹興中西學堂的花廳裡,在一個秋夜,佳賓會集,杯盤交錯,似乎又回到了「蘭亭修契」的盛會。忽地站出來一位文質彬彬、儒雅風流的才子,高舉起酒杯,大聲地說:「康有為、梁啟超,變法不徹底!哼!我!

  大家一陣哄笑,掌聲如雨打芭蕉。

  蔡元培不解地問:「此公是誰呀?」

  蔣夢麟忍不住哈哈大笑:「這位鬥酒百篇的越中徐文長,不就是蔡先生您嗎?」

  蔡元培也笑了:「想不到鄙人當年如此輕狂?」

  蔣夢麟又講起了孫中山的趣聞,令蔡元培很感興趣。他說:

  「有一段時間,戴季陶想到美國讀書,托我去向先生請求。先生說人都老了,還讀什麼書?我只好據實報告戴先生,戴先生只好自己去求孫先生。孫先生又說,『好,好,你去吧。』一面拉開屜鬥,拿出一塊銀洋給戴季陶,說,『這個你拿去做學費吧。』戴季陶說,『先生和我開玩笑吧?』先生說,『不,你到虹口去看一次電影好了。』」

  蔡元培被孫中山的幽默惹得哈哈大笑。

  蔣夢麟就在這時傳達了孫中山的意思,他說孫先生也沒多說什麼,只是重複了三年前的話。孫先生說在這種時候,北京更需要像蔡先生那樣的老同志去主持教育。

  蔡元培馬上聽懂了弦外之音,一種崇高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他想起前幾天一個悶熱的夏夜,當年南洋公學特班的學生邵力子陪他去見了李叔同。青燈古刹裡,他望著這位昔日家資萬貫,風流倜儻的濁世佳公子,一位藝術修養全面的藝術家,居然悄悄皈依佛門,出了「三界火宅」,而且立志埋名,甘澹泊,守枯寂,過起了一領袖衣,一根藜杖的苦行生涯,真是感歎萬千,始終不得所解啊!

  那天師生相見的氣氛有點悲涼,兩人都沒多說話,只覺得一顆心在靜靜的交流。聽說李叔同出家後曾含淚緊閉山門,拒不見日本愛妾一面。又抱著病體,堅持「過午不食」的素志。苦心鑽研佛經中失傳多年的清規戒律——南山律宗。原是個多才多藝之人,出家後卻「六藝歸一」,以一手脫盡火氣的孩兒體抄寫經文,普渡眾生。夏丐尊說他做人極認真,而且做什麼,像什麼。今天一見那蒼然脫塵的面容,才知他早已立地成佛了。

  邵力子正在奔走革命,還想勸說李叔同還俗,要他以出世之心在紅塵中出道。

  李叔同卻在嫋嫋青煙中微閉雙目,歎息了一聲說:「貧僧以為救國和念佛並不矛盾,以救國之心念佛,以念佛之心救國,都是能終成善果的。」

  他那種悲涼的歎息聲,如一道閃光的偈語,震得蔡元培微微顫慄。只覺得渾身蒸騰出一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殉教精神。蔡元培回楊莊後,當即給全國學聯,給北大全體師生寫信,豪邁地發出了「救國不忘讀書,讀書不忘救國」的呼籲聲。

  蔣夢麟帶著蔡元培的希冀來到了北大。歡迎大會上,人們望著這位戴著眼鏡,和藹可親的瘦高個兒,很快產生了一種認同感。蔣夢麟終於憑著他在演講時的性格魅力,用一種謙謙君子的風儀,開始了他在北大的教學生涯。他是這樣對學生們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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