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
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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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舉現在人人嘴裡掛著的「過激主義」做一個例:現在中國有幾個人知道這一名詞做何意義?但是大家都痛恨痛駡「過激主義」,內務部下令嚴防「過激主義」,曹錕也行文嚴禁「過激主義」,盧永祥也出示查禁「過激主義」。前兩個月,北京有幾個老官僚在酒席上歎氣,說「不好了,過激派到了中國了。」前兩天有一個小官僚,看見我寫的一把扇子,大詫異道,「這不是過激党胡適嗎?」哈哈,這就是「主義」的用處! 我因為深覺得高談主義的危險,所以我現在奉勸新輿論界的同志道:「請你們多提出一些問題,少談一些紙上的主義。」 更進一步說:「請你們多多研究這個問題如何解決,那個問題如何解決,不要高談這種主義如何新奇,那種主義如何奧妙。」 現在中國應該趕緊解決的問題,真多得很。從人力車夫的生計問題,到大總統的權限問題;從賣淫問題到賣官賣國問題;從解散安福部問題到加入國際聯盟問題;從女子解放問題到男子解放問題:……哪一個不是火燒眉毛的緊急問題? 我們不去研究人力車夫的生計,卻去高談社會主義;不去研究女子如何解放,家庭制度如何救正,卻去高談公妻主義和自由戀愛;不去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不去研究南北問題如何解決,卻去高談無政府主義;我們還要得意揚揚誇口道,我們所談的是根本「解決」。老實說罷,這是自欺欺人的夢話,這是中國思想界破產的鐵證,這是中國社會改良的死刑宣告! 為什麼談主義的人那麼多,為什麼研究問題的人那麼少呢?這都由於一個懶字。 高談主義,不研究問題的人,只是畏難求易,只是懶。 讀者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並不是勸人不研究一切學說和一切「主義」。學理是我們研究問題的一種工具。沒有學理做工具,就如同王陽明對著竹子癡坐,妄想「格物」,那是做不到的事。種種學說和主義,我什麼都應該研究。有了許多學理做材料,見了具體的問題,方才能尋出一個解決的方法。但是我希望中國的輿論家,把一切「主義」擺在腦背後,做參考資料,不要掛在嘴上做招牌,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這些半生不熟的主義去做口頭禪。 李大釗一回京就看見了胡適的文章,儘管他以溫和忠厚著稱,但覺得對方公開沖著他而來,心裡真有點生氣了。正好這天張國燾和鄧中夏來他家,李大釗就提高嗓門說: 「胡適真是胡說,不懂主義,怎麼研究問題呀?」 鄧中夏想起了一個笑話,嘴巴就咧開了。胡適在北大被稱為最好的教書匠,加上一張能說會道的嘴,講的比寫得更好。偶爾說癮大發,白話口語,之乎者也,也全然不顧了。有一回他一口氣在黑板上寫了「孔說」、「孟說」,越說越來癮,最後當發表自己意見時,竟在黑板上寫了「胡說」,惹出了一場「哄堂聽胡說」的大笑話。 張國燾卻揚言要親自上胡適家辯論,說讓他也看看青年布爾什維克的鋒芒。 李大釗寬厚地擺擺手,說:「胡先生是主張學術討論的,在北大平時只有我愛談點主義,還是由我來迎接挑戰吧!」 李大釗的《再論問題和主義》在《每週評論》發表那天,胡適正在陪杜威先生吃飯,旁邊坐著傅斯年和羅家倫。八月的天氣格外悶熱,胡適讀完後眉頭緊鎖,半日不語。他在心裡哀歎了一聲,守常是有些誤會了,儘管他的語氣比那位藍志先客氣。藍志先是梁啟超研究系的文膽,也是北大同事。他見了胡適的文章後,搶在李大釗之前就寫了一篇《問題和主義》。藍志先算是讀懂了胡適的用意,完全幫著安福系抨擊他,言辭比李大釗激烈多了。胡適是講究民主的,照樣親手編發了這篇文章。 傅斯年從李大釗的文章裡聞到了火藥味。守常先生不愧是位坦蕩的君子,見他開門見山地說: 《新青年》和《每週評論》的同人,談俄國的布爾什維克主義的議論很少,仲甫先生和胡適先生,一方面要與舊式的頑逆思想奮戰,一方面要防遏俄國布爾什維克主義的潮流,我可以自白,我是喜歡談談布爾什維克主義的…… 傅斯年也覺得李大釗誤會了胡適,他完全把胡適當成對手了,一發而不可收地批評起來。 杜威者頭對這場論戰倒是挺感興趣。他來中國已有些日子,作為一位哲人,自然有過人的見解。見他幽默地聳了聳肩膀,笑著對胡適說: 「胡先生這回要四面受敵了,因為你的文章既沒有想清楚,更沒有講清楚。」 胡適終於沮喪地低垂下腦袋,說:「唉!誰讓我們正好生活在中國的大動亂時代呢?在這個動亂的時代,儘管我們心智的版圖上早就浮印著中國的輪廓,但外來的觀念和思想,又像狂風暴雨一般衝擊而來。目前的中國,階級對抗也實在太激烈了。所以『革命』這個字眼最容易被人接受和利用。在守常等人眼裡,我和杜威先生肯定成了西方來的傳教士,是來宣傳西化理論的。其實對社會主義的研究,我相信不會比他們差。」 傅斯年贊同地點了下頭,與羅家倫輕聲交談起來。他倆知道胡先生確實讀了不少這方面的書,其實他和李大釗一樣,也是非常虔誠地思索著中國的出路。 杜威先生的臉色突然凝重起來,那睿智的目光終於觸及到一個沉重的話題。他用充滿哲理的語言說出了心中的想法,令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感受到他對中國問題的關注: 「我親愛的青年朋友們,現在我們必須回答一個共同關注的問題,如何面對世界,尋找本民族的出路?為什麼叫面對呢?對中國人來說,面對不言而喻包含著對抗的意思。一個歐洲人,絕不會說,他一生下來就『面對』東方文化。因為他的文化兩個世紀以來一直是世界的主流。他生下來只有自我意識,沒有對抗意識。他們懷著自由派的理想主義,真誠地相信自己正沿著一條萬無一失的平坦大道走向美好的世界。而對於中國的知識分子,自十九世紀維新變法以來,就一直籠罩在絕對專制,險象環生,大難臨頭的壓抑和緊張之中。二十年前的梁啟超,勇敢地發出了『破壞亦破壞,不破壞亦破壞!』的呼籲。今天我發現你們仍在重複前人的痛苦和努力。中國到底往哪裡走?李大釗先生提倡蘇俄的階級戰爭,陳獨秀先生嚮往法蘭西的民主自由,而胡適先生更看重歐美的自由主義。這自由主義其實是一種社會政治制度,也是一種生活態度,只有全社會多數人都具備了這樣的生活態度,樹立了正確的公民意識,這個社會才可以算是一個現代化的社會,這個國家才可以成為一個法治國家。中國要達到這個目標,還有漫長而曲折的路程。而這次的『五四』和新文化運動,卻使我消除了西方人意識中長期存在的關於中國人冷漠、狹隘的陳詞濫調。明知政治行動充滿風險卻義無反顧,明知希望沒有結果仍一如既往地前進。從某種意義上說可以把這些青年知識分子比作希臘歌劇中的合唱班,儘管他們的聲音有時太尖銳太刺耳,儘管他們的姿態有時太過於形式化,但他們還是同傳統的合唱班不一樣,他們發出了自己的聲音,他們擁有一種離開自己的既定位置走向政治舞臺中央的巨大力量。不過這樣做的人,往往比別人多一分風險,甚至會很早就死去。但不可否認,他們是民族的精華和希望。他們使我又思考起一個新的問題,中國的出路除了西化、蘇化這兩條路之外,還有第三條路嗎?講到這裡,我非常欣賞蔡元培先生兼容並包的文化態度。他是試圖溝通中西,尋找本民族出路的一位偉大的啟蒙思想家。而胡適先生注重文化建設,提倡多研究和解決中國實際問題的務實精神,從長遠講都是值得稱道的。只是在這四分五裂,吵吵嚷嚷,務虛不務實的時代裡,沒有人會理睬他微弱的聲音。這是中國思想界的悲哀,你們將會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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