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八八


  二、我絕對不能再作不自由的大學校長。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學的通例。德意志帝政時代,是世界著名開明專制的國,他的大學何等自由。那美、法等國,更不必說了。北京大學,向來受舊思想的拘束,是很不自由的。我進去了,提倡點新的學理,發佈點新的印刷品,用世界的新思想來比較,用我的理想來批評,還算是半新的。在新的一方面偶有點兒沾沾自喜的,我還覺得好笑。哪知道舊的一方面,看了這半點新的,就算「洪水猛獸」一樣了。又不能用正當的辯論法來辯論,鬼鬼祟祟,想借著強權來干涉。於是教育部來干涉了,國務院來干涉了,甚而什麼參議院也來干涉了,世界有這種不自由的大學嗎?還要我去充這種大學的校長嗎?

  三、我絕對不能再到北京的學校任校長。北京是個臭蟲窠,無論何等高尚的人物,無論何等高尚的事業,一到北京,便都染了點臭蟲的氣味。我已經染了兩年有半了,好容易逃到故鄉的西湖、鑒湖,把那個臭氣味淘洗淨了。難道還要我再作逐臭之夫,再去嘗嘗這氣味嗎?我想有人見了我這一段的話,一定要把「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話來勸勉我。但是我現在實在沒有到佛說這句話的時候的程度,所以只好謹謝不敏了。


  蔡元培醒來後顯得很激動,嗓音挺大地漲紅著臉,執意要發表這份宣言。多虧元康勸阻,費盡了口舌,又以自己名義代家兄擬了份啟事在上海《申報》發表。他在啟事中敬告天下好友,因醫生囑託,家兄胃病增劇,神經衰弱,從此屏絕外緣,謝絕見客云云。但由於這時「挽蔡救陳」已初戰告捷,湯爾和、馬敘倫、沈尹默隨同教育部秘書徐鴻寶先後來到了杭州,所以這份不合作的宣言還是很快在北大流傳開來。

  話分兩頭,正當巴黎和談的簽字日期一天天逼近時,梁啟超又聽說了北京政府臨時變卦的消息。段祺瑞密電陸征祥,命令他在條約上簽字。顧維鈞也軟了下來,見大勢所趨,還是保一頂烏紗算了。梁啟超氣得又開始咯血,幾個月國內共拍來七千余封警告電函,政府最終還是一意孤行,看來在出賣主權上已鐵了心。他也鐵下心跳出來抗爭了,與手下幾位一商量,決定再打學生這張牌。可苦於北京太遠,他又找了吳稚暉和李石曾,馬上分頭去發動中國留法學生緊急行動。就在6月28日和約簽字這一天,幾百名憤怒的學生突然包圍了中國代表團寓所。陸征祥怕再遭受曹、章的下場,終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被迫對巴黎各報發表了正式聲明,表示中國代表團為正義、為國家只有拒簽和約,以待世界輿論的最後裁判。

  雖然巴黎和會在中國代表缺席的情況下,還是由幾個大國簽訂了《凡爾賽條約》,但「五四運動」所提出的全部條件,倒是圓滿地畫上了一個句號。當我們追溯往事時,無不為當年的愛國學生運動深表敬意。

  17

  胡適正坐在《每週評論》的編輯部裡,也開始煩躁地抽起了煙。當時的編輯部設在南城騾馬市大街米市胡同79號,陳獨秀被捕後,主編雜誌的擔子就落在他和李大釗肩上。暑假裡,李大釗去了昌黎的五峰山度假,這一期刊物就輪到他主編了。他的對面坐著羅家倫,這幾天羅家倫在為杜威做翻譯,空下來就跟著他四處亂跑。

  胡適碰到了一個尖銳的問題,他曾發誓二十年不談政治,但今天看來要破例了。他翻開前幾期雜誌,發現四月的《每週評論》發表了《共產黨宣言》(摘譯)。五月的《新青年》出版了「馬克思主義專號」,又發表了李大釗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他終於有點不滿地歎息了一聲:

  「仲甫和守常色彩過於左傾,現在兩份雜誌都成了『主義派』的天下啦!」

  羅家倫因空下來常去安福俱樂部打探消息,也向先生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情報:

  「現在連王揖唐也在高談社會主義了,前幾天安福系的報紙和日文的《新支那報》,都極力恭維這位安福系首領主張民生主義的演說。他們還設立了『民生主義研究會』,如果守常先生聽了不知會如何感歎呢!」

  胡適輕蔑地搖搖頭,說:「由此可見『主義派』的荒誕了,王揖唐的表演還不夠給我們一個教訓嗎?看來我也要談點政治了。」

  雖然胡適不便與羅家倫明說,但心裡對「五四運動」始終有點耿耿於懷。這場學生運動畢竟太政治化了,口號滿天飛,許多學生領袖也萌發出狂熱的政治欲望,開始頻繁地與各大黨派接觸。表面上看,全國一下湧現出了幾百份白話報刊,通過論辯和傳播,白話文運動好像還得到了普及。但事實上他倡導的文學革命和學術革命已完全變了味。既然無法避免談政治,那就談點針對社會主義、布爾什維克主義、無政府主義的基本問題吧。再說他的導師杜威也批評他對國事不夠熱情,在演講時一再讚美「五四運動」體現了中國知識分子的良心。看來他是要談點與眾不同的見解了,不過那是英美派自由知識分子的民主政治。

  胡適用手扶了一下眼鏡說:「空談外來進口的『主義』,是沒有什麼用處的。我主張一個一個地研究問題,一點一滴地解決問題。」

  羅家倫忍不住問:「這不是杜威的實用哲學嗎?」

  他給杜威當了幾天速記員,對那次《思想的派別》的演講還記憶猶新。

  胡適眯著眼睛說:「也可以這樣說,我們倡導新文化運動有兩大任務,破壞和建設。仲甫他們看來是要一味破壞下去了,建設的任務只有我來承擔了。我準備圍繞問題和主義寫一篇文章,也算是談政治的開端吧。」

  這天夜裡,胡適閉門謝客,為《每週評論》寫下了那篇著名的《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從此引發了一場不小的論戰。

  雖然胡適並不贊成李大釗的布爾什維克主義,但他文章抨擊的對象主要是安福系。他的最初目的顯然是要與王揖唐之流的「社會主義」劃清界限。還有,他認為空談好聽的主義是很危險的,這種口頭禪很容易被無恥的政客利用。「五四運動」後學生一登上政治舞臺,安福系和研究系的政客,都開始制定了拉攏北大學生的策略。所以,胡適在文章中指出:

  現在連安福部也來高談民生主義了,這不夠給我們這班新輿論家一個教訓嗎?什麼教訓呢?這可分三層說:
  第一,空談好聽的「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是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鸚鵡和留聲機器都能做的事。
  第二,空談外來進口的「主義」,是沒有什麼用處的。一切主義都是某時某地的有心人,對於那時那地的社會需要的救濟方法。我們不去實地研究我們現在的社會需要,單會高談某某主義,好比醫生單記得許多湯頭歌訣,不去研究病人的症候,如何能有用呢?
  第三,偏向紙上的「主義」,是很危險的。這種口頭禪很容易被元恥政客利用來做種種害人的事。歐洲政客和資本家利用國家主義的流毒,都是人所共知的。現在中國的政客,又要利用某種某種主義來欺人了。羅蘭夫人說,「自由自由,天下多少罪惡,都是借你的名做出的!」一切好聽的主義,都有這種危險。
  這三條合起來看,可以看出「主義」的性質。比如「社會主義」一個名詞,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和王揖唐的社會主義不同;你的社會主義和我的社會主義不同;決不是這一個抽象名詞所能包括。你談你的社會主義,我談我的社會主義,王揖唐又談他的社會主義,同用一個名詞,中間也許隔開七八個世紀,也許隔開兩三萬里路,然而你和我和王揖唐都可自稱社會主義家,都可用這一個抽象名詞來騙人。這不是「主義」的大缺點和大危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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