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七〇


  「我們打算在第一卷五號上,發表我的文章。我們想說明的觀點是,近年來守舊派其實既不知國故的性質,又沒有科學的精神,只是抱殘守缺而已罷了。」

  傅斯年沉思著補充道:「我在文章後面寫了『附識』,進一步明確指出了研究國故的兩種完全不同的態度。一是整理國故,二是追摹國故,正確的態度應該是像胡先生說的,用科學的主義和方法來整理國故。」

  胡適覺得這也是擺在他和陳獨秀這些新文化倡導者面前的課題。學生的文章觀點不錯,但對整理國故的回答實在很不圓滿。認為整理國故也沒多大益處,他們的思想,還是停留在『有用無用』的狹隘功利層面。他又想到李大釗那兩篇大談主義的文章,覺得這和林琴南一夥的叫駡一樣無力,很容易被別有用心的政治家們利用。他這一年多來,一直想用疑古的精神,開創一種學術革命的新思潮。但是,對這新思潮的意義和全部內容,他也正在苦苦思索。今天,兩位學生的話啟發了他的靈感。對!應從再造文明的高度來重新認識整理國故這個口號。他的嘴角漾出了一絲自信,又開始向兩位虔誠的學生,滔滔不絕地布起道來:

  「我們談整理國故,首先要分清什麼是『國粹』與『國渣』,不瞭解『國渣』,也不會懂得『國粹』。哼!現在有許多人自己不懂得國粹是什麼東西,卻偏要高談『保存國粹』。那位林琴南先生做文章論古文之不當廢,卻說出了一句真實的大昏話。他說『吾知其理而不能言其所以然!』現在的許多國粹黨,有幾個不是這樣糊塗懵懂的?這種人如何配談國粹?所以正因為要搞清楚什麼是國粹,什麼是國渣,我們才提出了必須用批判的態度,科學的精神,去花一番整理國故的工夫。我主張首先要有一種為真理而求真理的學術態度,因為發明一個字的古義,與發現一顆恒星,功績都是一樣偉大的。所以我殷切地希望你們,下一步要把整理國故當作我們學術革命新思潮的一個口號,當作我們對於舊有文化的一種積極態度,真正地與封建守舊派拉開本質的區別。至於這新思潮的意義和內容,受二位啟發,我今天終於想明白了。那就是這樣四句話: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

  傅斯年連忙摸出筆記本,記了下來。他感歎地凝視著胡適說:

  「胡先生真是偉大,我們每次向您請教,都仿佛呼吸了一次新鮮的空氣呵!」

  正在這時,門口出現了李大釗的身影。他是來叫胡適去他辦公室開會的,說《新青年》同仁都已到齊了。

  胡適知道又是為了那篇無聊的小說,苦笑一聲道:

  「不過目前還沒人有閑功夫來聽我說話。但我預言不要多少年,我的觀點將成為中國學術發展的主流。」

  會議室的氣氛真有點劍拔弩張了,胡適見陳獨秀、錢玄同、李大釗神色嚴峻,好像如臨大敵似的,便朝溫和的周作人笑了笑,挨著他和沈尹默、高一涵坐了下來。

  陳獨秀見胡適到了,臉色鐵青地宣佈開會:

  「自創辦《新青年》以來,本人總算第一次見到了有點像樣的挑釁。如何反擊?大家說說!」

  他把徵詢的目光先投向胡適,見這位小老弟無所謂地聳聳肩膀,臉色便有點慍怒起來。

  李大釗首先響應,一改平日沉穩的語調說:

  「我打算在下一期《每週評論》發表一篇《新舊思潮之激戰》,再將《荊生》加按語作為導讀。痛斥舊派心懷鬼祟,不敢光明磊落站出來較量的惡劣行徑。哼!舊派就是舊,連與人論爭都找不出新辦法。文的只有隱在背後沒婦駡街,武的也只有捧出偉丈夫,想用暴力鎮壓新思潮。可是今日之中國已不完全是他們天下了,相信社會自有公論。」

  劉半農怒氣衝衝地將一張《神州日報》塞給錢玄同,說:

  「這以記者通信名義造謠的張鴒子,不就是那位在《新青年》上發表《我的中國舊劇觀》的張厚載?記得我們多次勸過適之,現在好了,你為他擔保,執意要發他的文章。然而人家並不感恩圖報,照樣給林琴南做內應,照樣罵你『狄莫』,甚至還罵得更刻薄呢。這難道就是你與舊勢力妥協周旋的報應嗎?」

  錢玄同本來一肚子怨氣沒處發,這下也乾脆先往胡適頭上潑來。見他站起身子教訓道:

  「這張厚載的造謠文章本來不足以汙我《新青年》,但我要奉勸老兄一句話:老兄對於中國舊戲,很可以拿他和林琴南的文章、南社的詩一樣看待。老兄的思想,我原是很佩服的。然而今天我卻有點不以為然了。你對於千年積腐的舊社會,未免太同他們周旋了。我再正告一句,你如再和他們周旋,我聲明退出《新青年》!也聲明與你從此絕交!」

  胡適真正地尷尬了,他驚愕地瞪大了求援的眼睛。怎麼回事呀,自己已被人罵成可憐的「狄莫」,內部又開起聲討會來了。不過他內心已隱隱不安,甚至有些膽怯。就在前幾天,他還將張厚載的《生活獨立》一文,硬塞進了《新潮》。文章一出來,他的處境可想而知了。

  沈尹默的臉色已有些緊張,他因害怕陳獨秀,只是小聲地提醒高一涵:

  「看來我們一反擊,他們就會請出徐樹錚搞『文字獄』,後果不堪設想呐!」

  周作人嘲諷地反問了一句,雖然臉上依舊帶著笑容:

  「害怕了?還沒罵到你呢!」

  會議決定各自準備聲討文章,在《新青年》、《每週評論》和《新潮》同時發表。周作人也為他的兄長認領了一篇雜文,他知道這位師爺氣十足的兄長,對這類圍剿國粹派的活兒是從不拒絕的。

  錢玄同住在琉璃廠西北園的北京高師教職員宿舍裡。他當時也同時在這兩所大學教點書,故有不少軼聞。他的太太徐夫人,長年生病,當然是舊禮教下成立的婚姻。但他盡力醫治,每天在外上完課,必須先趕回家省視後再出門。故老友中間便流傳起「無事三十裡」的成語,言其在北京城內來回路途之辛勞。他向來不在外拈花惹草,有人勸他納妾,他卻一口拒絕道:

  「《新青年技張一夫一妻,豈有自己打自己嘴巴之理?」

  就在前天下午吧,他和劉半農又去了補樹書屋。一去就生了根,聊到周氏兄弟請客去廣和居吃炸肉丸子,還喝得酩酊大醉方才罷休。

  那天夜裡,錢玄同就大談了一通自己的婚姻觀,弄得周豫才也觸景生情,好生感歎,心裡酸酸的。他是這樣解釋「三綱」的:

  「『三綱』者,三條麻繩也,纏在我們的頭上,祖纏父,父纏子,子纏孫,一直纏了二千年。新文化運動大呼解放,就是要解放這頭上的三條麻繩!可是我們自己頭上的麻繩千萬不要解下來,至少新文化運動者不要解下來,再至少我自己就永遠不會解下來。為什麼呢?我不想讓反對派找到口實,如果憑藉提倡新文化來自私自利,新文化運動還有何信用告白於天下?所以我自己拼著犧牲,也只救青年,只救孩子!」

  他們邊喝酒邊談天,談到林琴南的小說,談到《國故》月刊,談到劉師培和黃侃正在加緊籌備的《國粹學報》。豫才見他和仲甫還有蔡先生,對劉師培的國學頗有好感,甚為惱火。他不呼其名,而稱之為「偵心探龍」,還說這是當年他做端方探子時就取好的尊稱。還借著酒興宣稱,要全方位進擊,打倒國粹派。可不,今天他剛進家門,還未和三位公子親熱一番,就收到了老兄來信。聽說他又寫小說了,《孔乙己》已快寫完,又打算寫一篇《藥》。可信中的火藥味卻比小說要濃多了,令錢玄同看得目瞪口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