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
六八 |
|
陳獨秀這些天有點討厭起這位當年的密友。覺得他行事不夠正大,喜歡跑來跑去傳遞消息。喜歡和湯爾和一起為蔡先生充當謀士,喜歡插手教育界的派系活動。而對輪流編輯《新青年》,老是強調眼睛不好設法推託。他是個眼裡容不得砂子的人,尤其對熟悉的朋友。他果然不悅地冒出一句粗話,嗆得沈尹默頓時尷尬起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幹嗎要管這麼多閒事?真想管,還不如回去多寫幾首帶點火藥味的新詩來!」 李大釗見他當場發火也有些窘。沈尹默抬起頭,歹毒地投來一眼,又默默地走了。 3 劉師培來京已有些日子,肺癆卻一直不見好轉。他的家顯得很淩亂,北大開的薪水雖然不薄,但多數送進了藥鋪和書店,生活依然是那樣拮据。 今天早上,他卻換上一件新布衫端坐在客廳,蒼白的臉上泛出了喜氣。待會兒,善拜名師的黃侃就要上門來行磕頭之禮了。這位國學深厚的怪傑真是個活寶喲,竟會為一句戲言,當起真來了。 幾天前黃侃來訪,正好有學生在請教。見劉師培隨意應付了幾句就打發人家走了,他不禁詫異起來。 劉師培歎息道:「此子不可教也。」 說完便面容悲戚地大發感慨,語多傷感之情。他說這些年病體纏身,實在對不起列祖列宗。劉家四世傳經,眼看將斷送在自己身上了。 黃侃深表同情,又問:「那你想要收什麼樣的學生呢?」 劉師培想起蔡元培聘他時說的話,笑著拍拍老兄的肩說:「像你這樣足矣!」 沒想到這位狂生不但不惱,反而神色欣喜地站起來,一撣衣袖,當場就想執弟子之禮。慌得他一把攔住,連說不妥。 黃侃反問道:「有何不妥呢?」 劉師培勸他入座,緩緩說道:「季剛,承蒙抬舉,但此事萬萬不可。一是你只小我一歲多,豈能師生相稱?二是你這章門大弟子已名揚天下,再轉換門庭太炎先生處又如何解釋呢?再說麼,唉!我這名聲對你也未必有好處……」 他講到這裡,慘白的臉又開始溢出了悲戚。就在他為袁世凱恢復帝制大唱讚歌,被封為「上大夫」時,老袁因黃侃名氣大,也想授予嘉禾勳章進行拉攏。黃侃卻卑視其為人,不但拒絕接受,還寫詩嘲諷此事。據說當時一枚勳章值二十金,詩曰:「二十餅金真可惜,且招雙妓醉春風。」 向來目中無人的黃侃也陷入了沉思,他已仔細想過,當今天下國學要令他服膺的,惟章、劉二人而已。劉師培一到北大,因許多參考典籍不在身邊,只能經常寫信到江蘇儀征老家去查詢。但他記憶力驚人,能準確地說明某書在何櫥何格,何排何冊,家人一查即得,從無誤記。寫起文章來也很出色,隨便什麼深奧的學問,都能下筆千言,疏注引證,頭頭是道。好像在他手裡,沒有做不好的學問。如此的大才情,令狂傲一世的他也只能老老實實地低頭讚歎了。 黃侃當即表態,擇吉日行拜師之禮。 正在胡思亂想時,妻子何震喜滋滋地進門通報道: 「來了!來了!快準備接客。」 黃佩捧著一對紅蠟燭,拎著一包禮品,領著幾位北大學生進了門。見他先是恭敬地親自點燃燭火,又扶劉師培人坐。然後「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驚得劉師培連聲勸道: 「好了,好了,頭就別磕了。哎呀!真是折壽喲!」 黃侃一本正經地行完大禮,就又板起面孔教訓起跟來的學生: 「記住!我拜師是磕過頭的,不磕頭得不了真本領。所以今後我收弟子,也一定要你們磕頭。記得在日本時,一談到經學。有我在,劉師便不開口。他和太炎師能談經學,為何不願和我談呢?我猜想了多年,今天總算明白了。原來他是要我磕頭拜師,才能傳授經學呀!哈哈!我的學問是磕頭磕來的,劉師,您說有道理嗎?」 劉師培真有點哭笑不得了,但心裡卻不無得意。忙令何震端上早已備好的酒菜,喚眾人入席暢談。 來人中有一位學生叫張煊,也是他倆的崇拜者。這些日子為創辦《國故》月刊,已多次前來商談。最初張煊等學生想辦這個刊物,有針對傅斯年的《新潮》之意。在劉師培看來,《新潮》派進步雖進步,但立論過於偏激,因此引來了另一批學生的不滿。而他早已過了當年冒迎西學,否定一切的階段,由於《中國學報》的解體,也正有辦一份國學刊物的打算。見學生們能力有限,就欣然答應出任主編,張煊他們又分別聘請黃侃、馬敘倫、黃節擔任了特別編輯。《國故》社就這樣成立了,今天正是來商談創刊號稿件的。 張煊拿出兩篇自己的文章,遞了過來。 黃侃仰面喝下一杯烈酒,大聲地說: 「我已看過了,全是痛快文章。對那幫簡單、粗暴、霸道的人,就得進行反擊!」 他因得意門生傅斯年的反水,這些天正惱羞成怒呢。 劉師培細細翻閱後沉默不語,文章雖有火氣,但還是表示了與《新潮》爭鳴、商榷的態度。他也覺得仲甫和玄同等人有點偏執了,習慣把對待新文化運動的態度,作為評判時人進步或反動的惟一標準。那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歷史觀,並不能讓人認清文化問題的複雜性,反而容易引導學生誤讀歷史。所以在心裡,他也有抵觸情緒。但他畢竟是曾經滄海的人了,也知衰弱的身體來日不多。滿腹經綸急於傳授,但已不能在課堂高聲講課,否則就會引起劇烈的咳嗽。他想了想,見二位正急於聽自己表態,便理智地說: 「我以為《國故》的宗旨應埋首國學研究,提倡學理探討,盡可能與現實無涉,與所謂的封建復古更無涉。我也準備了幾篇論文,有文字訓詁方面的,也有談中國文學研究的。總之,我不反對必要的爭鳴,但更希望看到一些治學精於考證的學術論文。」 這就是他在生命最後一年的文化態度。對於一個真正做通天下學問,雄踞在中國文化之巔的人,其實倒始終懷著一種笑做學界的真性情。在北大新派們的眼裡,他和住對面的崔適老先生,該同屬舊派之列了。每天早晚出門相見,兩人也恍如謙謙君子,總是彎腰行禮。但一到課堂就不同了,他對老先生的今文經學竭力抨擊,一一指出荒謬之處,絲毫不留情面。而崔適也毫不示弱,常在對面課堂破口大駡這位年輕的國學大師。但只要一回到寓所,在門口相遇,又依然彬彬有禮地互相問候。 《國故》月刊就是這樣出籠的。由於《新潮》的後面站著激昂的陳獨秀、李大釗、錢玄同、劉半農還有那位魯迅先生,加上他們的顧問又是愛標新立異的胡適之。所以一創刊,就被社會輿論自然而然地推到了北大新派的對立面。三十六歲的劉師培也萬萬沒有料到,他一夜之間又變成了面目可惜的封建遺老,專與新文化運動分庭抗禮的後臺老闆,由此還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呢! 4 我們的故事又得回到絨線胡同的林琴南寓所。 1919年的林宅,也確實一度門庭若市,鬧哄哄地成了另一股勢力的風暴口。林琴南至今仍像一隻怒髮衝冠的老公雞,沉浸在去年那場「雙簧戲」的恥辱裡。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