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五〇


  「琴師,何必與這些乳臭未乾的無聊文人計較呢?有學生在您想罵就罵,要如何出氣就如何出氣,一旦他們出軌了,我自然會出面說話的。」

  林琴南卻不願放他走,見這位弟子有點不上心,他不悅地提醒道:

  「又錚啊!你怎麼也糊塗了。自從蔡元培主長北大後,盤踞在裡面的全是一批當年的革命黨。我懷疑這是孫文安插在你們眼皮下的一支人馬,要不怎敢如此猖狂?」

  徐樹錚的心一驚,又面色緊張地坐了下來。屈指數來,當今中國惟有南方臨時政府的孫文難以擺平。馮國璋講起來還算是「北洋三傑」呢,卻比黎元洪容易對付得多。段祺瑞去年一下臺,「督軍團」又復活了,而且比當年陣營更為浩大,增添了曹錕、張作霖兩員大將。他們聯名電請北京政府頒發討伐西南的命令,嚇得馮國璋六神無主,步步退讓。最後任命段祺瑞為「督辦參戰事務」,還下手令說,參戰事務均交「參戰督辦」處理,無需呈送總統府和國務院。老段打著這塊招牌,很快讓這個機構成了擁有無限權力的「太上政府」。但徐樹錚並不滿意這種局面,為了促使老段複出,他又施出一計,以「接洽國防」為煙幕,去奉天和張作霖做了一筆交易。

  原來老段下臺前向日本訂購的一批軍械將分批運到秦皇島和北京,據說僅其中一批就可裝備十二個旅,這無疑是塊肥肉,對把持著北京政府的直系軍閥馮國璋來說,是近水樓臺,可以名正言順地接管。而徐樹錚卻秘密地和張作霖達成了協議:奉軍原有六個旅在關內,再進關六個旅去武力搶截。截留的軍火奉方得四分之三,徐樹錚得四分之一。奉軍一進關,馮國璋就十分害怕,「督軍團」趁機聯名通電請段祺瑞再次組閣,馮國璋終於低三下四地全部答應了。

  為了另立國會,竟選出自己一派的議員,徐樹錚又叫來了王揖唐一起商量。王揖唐不愧為老牌政客,含威一笑說:

  「這有什麼難的,只要辦一個政黨就行了。這件事只要給我錢,反掌可成。」

  於是,徐樹錚請示老段後就撥出了八十萬大洋,王揖唐利用這筆錢,果然沒幾天就糾集起一批人馬,成立了一個組織。這個成立大會是放在安福胡同的一個宅院裡舉行的,故起名叫「安福俱樂部」,簡稱為「安福系」。

  徐樹錚想了想,覺得形勢並沒有這樣嚴重,那蔡元培、李石曾還有吳稚暉、張靜江等是一幫自說自話的無政府主義空想家,平時孫文也不太敢寄予厚望。他終於找理由搪塞了林琴南幾句,匆匆地出了門。

  林琴南又咬牙切齒地捧起《新青年》,讀了起來。見堂堂徐上將終於走了,內屋裡閃出一位學生模樣的人,他叫張厚載,是林琴南以前在中學任教時的學生,現在在北大法科政治系讀書。張厚載可是他得心應手的一根拐杖,還兼著《神州日報》的記者。筆頭也靈,常侍候左右,幫他出些點子跑跑腿。

  林琴南又用手指猛戳起那篇文章,氣得渾身都抖顫起來:

  「你看看!看看!他怎麼能這樣誣衊老夫?真是可惡之極。我一定要反擊!」張厚載為了安慰先生,也只好再一次湊過腦袋,硬看下去。

  林先生所譯的小說,若置之「閒書」之列,亦可不必攻擊,我們何必苦苦地鑿他背皮。若要用文學的眼光去評論他,那就要說句老實話:便是林先生的著作,由「無慮百種」進而為「無慮千種」,還是算不了什麼。

  何以呢?因為他所譯的書:

  第一是原稿選擇得不精,往往把外國極沒有價值的著作也譯了出來。真正的好著作,卻是極少數,先生所說的「棄周鼎而寶康瓠」,正是林先生譯書的絕妙評語。

  第二是謬誤太多,把譯本和原本對照,刪的刪,改的改,精神全失,面目皆非;這大約是和林先生對譯的幾位朋友,外國文不甚高明,把譯不出的地方,或一時懶得查字典,便含糊了過去;林先生遇到文筆蹇澀,不能達出原文精奧之處,也信筆刪改,鬧得笑話百出。以上兩層,因為先生不懂西文,即使把原本譯本,寫了出來對照比較,恐怕先生還是不懂,只得一筆表過不提。

  第三層是林先生之所以能成其為「當代文豪」,先生之所以崇拜林先生,都因為他「能以唐代小說之神韻,迻譯外國小說」,不知這件事,實在是林先生最大的病根。林先生譯書雖多,記者等始終只承認他為「閒書」,而不承認他為有文學意味者,也便是為了這件事。當知譯書與著書不同,著書以本身為主體,譯書應以原本為主體;所以譯書的文筆,只能把本國文字去湊就外國文,決不能把外國文字的意義神韻硬改了來湊就本國文。即如後秦鳩摩羅什大師譯《金剛經》,唐玄奘大師譯《心經》,這兩人,本身就生在古代,若要在譯文中用晉唐文筆,正是日常吐屬,全不費力,豈不比林先生仿造千年以前的古董,容易得許多?然而他們只是實事求是,用極曲折極縝密的筆墨,把原文精義達出,既沒有自己增損原義一字,也始終沒有把冬烘先生的臭調子放進去。所以他們譯了一世的經,沒有自稱為「文豪」,也沒有自稱為「譯經大家」,更沒有在他所譯的三百多卷經論上面加上一個什麼「鳩譯叢經」的總名目!
  ……


  「夠了!夠了!羞煞老夫矣!」林琴南終於如喪考妣地舉起無力的老拳,癱倒在靠椅裡。

  他又開始劇烈的哮喘,老臉漲得鮮紅。張厚載慌忙上前倒茶捶背,好言相慰,直至老人漸漸平靜下來。

  當林琴南回臥室休息後,他又翻開了《新青年》。這王敬軒究竟是誰?為什麼罵人的腔調那麼像林琴南?而「記者」的批駁又是如此絲絲入扣,真是令人生疑啊!他對文中那種禮拜六一派的濫惡文字深惡痛疾。就算林譯小說有不盡人意之處,但他對古典文學裡的陰柔之美似乎下過很深的功夫,古文的造詣更是獨步海內。其譯筆或哀感婉豔,或質樸古健,與原文雖略有出入,卻很能傳出原文的精神。就好像中國的山水畫說是取法自然,但又能夠超越自然一樣。尤其是民國以來的中國文壇,林譯作品的勢力極其偉大,青年作家下筆為文都極力揣摩他的口吻,像蘇曼殊小說就是取林譯筆調而變化之,最後卓然自立一派的。

  憑著他兼任記者的嗅覺,他決心去解開這個謎團。如果發現是個早有預謀的圈套,他將不遺餘力地為老師雪恥!

  張厚載終於在風雨交加的深夜,走出了絨線胡同。一道閃電照亮了他蒼白猙獰的臉……

  在北大文科學長的辦公室裡,卻是一派歡笑,《新青年》同仁們正在互相評功擺好呢。

  沈尹默睜大眼睛問陳獨秀:

  「王敬軒是誰?」

  「玄同呀!」

  「『記者』是你麼?」沈尹默又問,依然是吃驚的神色。

  「是半農呀!」這回,陳獨秀注意地瞧了一眼沈尹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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