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四三


  「記得還在1915年1月,我就和竺可楨談過創辦國內著名大學的強烈願望,以後又和英文教師亞舟談到中國無著名大學的恥辱。我在當天的日記中大發感歎地寫道,『吾他日能見中國有一國家大學可比此邦之哈佛,英國之劍橋、牛津,德國之柏林,法國之巴黎,吾死瞑目矣』。第二天我仍覺意猶未盡,又在日記上寫道,『國無海軍,不足恥也;國無陸軍,不足恥也!國無大學,無公共藏書樓,無博物館,無美術館,乃可恥耳!』今天,我終於回來了。我以為今日要造國家不亡,首在樹人。樹人之道,端在教育。我胡適之今天鄭重宣佈,回國後別無奢望,但求以一張苦口,一支禿筆,獻身于北大邁向世界著名大學的進程……」

  台下響起了掌聲,但不夠熱烈。他還想用激情說些豪言壯語,贏來更多的掌聲。耳邊忽然傳來辜鴻銘不高不低的嘲諷,也許是為了顧及他的面子,老怪物先說了一口純正的英語,隨後又變成了法語。

  「胡先生留了七年學,可剛才的英語說得實在不地道。記住,在英國那是下等人的發音!」

  他的自尊心一下子垮了,他瞟了一眼正襟危坐在辜鴻銘身邊的黃侃、劉師培、陳漢章、崔適、馬幼漁、馬敘倫、章士釗、黃節等一大批國學大家,忙紅著臉低頭走下臺來。

  最令他難堪的還是在教師休息室裡,老先生們也許已看在洋博士面子上,沒有對他吹鬍子瞪眼。但那種挖心挖肝的調侃和嘲諷,就算他紳士風度再好,也只好哭笑不得了。

  黃侃今天心情特別地好,滿臉都是笑容地說:

  「胡適呀胡適,你那首『黃蝴蝶』寫得實在好,以後我就尊稱你『黃蝴蝶』了。不過按白話文,你不該叫胡適之,該叫『往哪裡走?』還有,我今天當著面給文言文說一句好話,如果家裡來電報,說你父親死了,叫你趕快回家奔喪,看這白話文多囉嗦呀?如換成文言,只需四個字,『父亡速歸』。哈哈哈!」

  辜鴻銘只管靠在椅子裡吸煙喝茶,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待過足了煙癮,劉二來喚他時才緩緩地起身。臨走前,他古怪地盯了胡適一眼,又用英語說道:

  「你不該狂!我讀過你用英文寫的文章。」

  他不滿地搖搖頭,意味深長地說:

  「如果哪天我有興趣見你,你可來府上看看我用英文寫的《尊王篇》和《春秋大義》,也讓你見識一下什麼叫維多利亞時代的文風。」

  胡適並沒有氣餒。他是個具有多重面具的人。如果說一心做聖,又率性狂為是他的脾氣,那一遇壓力就要反彈更是他的性格。他自認為對墨家學說已爛熟於心,但還是全身心地備起課來。他知道還有一支與他年齡相仿又學問扎實的勁旅在等待自己,他必須征服他們的挑戰和反抗,直至最後征服北大,征服整個中國思想界。

  可是越急於成功就越緊張,越緊張就越容易出醜。胡適的第一次哲學講座就讓他出盡了洋相。

  那一天也真不湊巧,章士釗、馬敘倫的講座與他同時舉行。他先被章士釗的氣勢震住了,章氏早年留英,主攻邏輯學,「邏輯」一詞就是經他在《國風報》上直譯而來的。在此之前學界都譯為名學和倫理學,或仿日本譯為理則學。那天海報貼出後,真不知從何處湧來這麼多學生?教室裡門戶為塞,坐無隙地。翌日,移到大教室,可坐四五百人,仍擁擠如故。最後連窗外和走道上都站滿了人,據說北大開校外旁聽生之先例由章氏始。章士釗就是在這種氣氛下,口若懸河,從容不迫地講起他的《邏輯學指要》。

  而馬敘倫呢,則是專吃老莊飯的行家。這位後來被胡適耿耿於懷地劃入「溫州派」的大學者,是溫州碩儒陳介石的高足。講起老莊真是亦莊亦諧,妙趣橫生,常會仰起頭進入一種類似逍遙遊的忘我境界。

  胡適就是在這樣一種心理壓力下走上了講臺。開始聽課的也不算少,連不是哲學系的傅斯年也來了。傅斯年可是當時全校學生公認的「無冕之王」,在同學中學問絕對第一,顧頡剛也只能屈居第二。聽說傅斯年來聽胡適之了,對面馬敘倫那邊就溜過來一大群學生。瞧他那副派頭也越來越像黃侃了,穿一身寬袖大褂,手裡還搖著一把蒲扇。傅斯年見大家都等他發話,詭譎地瞟了一眼講臺,對顧頡剛、馮友蘭和毛子水說:

  「我是來看胡適之胡說些什麼的,千萬別當真!」

  胡適也隱隱地感覺到教室裡的躁動聲,他終於聽到了一些不愉快的議論,思緒馬上煩躁起來。

  「聽說他是靠用英文翻譯孔子和墨子才當上博士的。」

  「此人除了膽大皮厚,別無任何學問!」

  他突然想起了在康乃爾大學第一次選修講演課時的情景。那是1912年的夏天,在這以前他已有多次公開講演的經歷。可是當他被教授叫上臺練習講演時,魔鬼突然纏住了身心。那天雖然是盛夏,他卻開始渾身發冷,顫抖不止,人必須扶住講臺才能說話。他隱隱覺得這種感覺又開始襲來,講話也開始結結巴巴,可是今天的胡適已不是當年的無名小卒了。一種強烈的領袖意識使他很快鎮靜下來,他自信有極好的表達能力,能鎮住台下那幫狂妄無知的年輕人,並把另外兩個教室的學生吸引過來。

  命運真的和初來北大的胡適,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幾天下來,聽課的學生竟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班長一人了。班長是位老實人,見胡適問他為何不走,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學生如果再走的話,就沒人幫先生解圍了。」

  胡適真是感歎啼噓,差點掉下眼淚。他又鼓起勇氣,問了一個最令他傷心的問題:

  「他們為何都不愛聽我的課?」

  班長也鼓起勇氣,說出了老實話:

  「大家覺得好像是在聽外國漢學家講中國學問,雖然也有些觀點為我們所未想到,但終究不見其大,也不合中國人的人生標準。」

  胡適終於悲涼地垂下那顆驕傲的頭。他發現了自己的一個毛病,在內行面前一開始似乎都不夠自信。不過他沒有洩氣,而是抱來一大摞章太炎和國粹派的書,從此閉門謝客,日以繼夜地潛心研讀。他發誓要憋足全身力氣反彈,他終於選准了一個雪恥的突破口,那就是他的——「哲學史大綱」。

  18

  窗外秋風四起,隱隱傳來狗的叫聲。

  補樹書屋內,周樹人正展開一張大幅碑帖,先用尺細細量過高競,數出行數,然後研墨蘸筆,在油燈下抄寫起來。

  他點燃了一支「紅錫包」,邊吸邊抄,不斷地朝那只小漢罐裡彈進煙灰,扔進煙頭。

  紹興會館門口,出現了那位身材矮胖,穿著白綢大褂的錢玄同,他正用手中的大皮包躲閃著朝他狂吠的看門狗。老長班見是大先生的客人,忙賠著笑將狗喝住。

  錢玄同驚魂未定地繞過月洞門,穿過老槐樹,走進了周氏兄弟的臥室。

  一見周樹人仍在埋頭抄寫碑帖,便打趣地說:

  「貓頭鷹呀,又在抄你的古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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