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三二


  一講到中國的無政府主義,李石曾就來了情緒。十多年前如煙的往事,一下子湧到了眼前。那張冰冷的臉,也終於透出點人氣。

  「記得當年聽張繼說,劉師培是1907年夏天,與妻子何震傾其所有,在東京創辦第一個宣傳無政府主義的刊物《天義》的。他當時受日本的社會黨人北輝次郎與和田三郎的影響,研究興趣很快從民族主義轉向無政府主義,不久又創辦了社會主義講習會。張繼就是受他影響,於1908年跑到巴黎創辦《新世紀週刊》的,我和吳稚暉、張靜江還有蔡先生又是受張繼鼓動,為《新世紀週刊》寫稿,宣揚起無政府主義來的呀!」

  蔡元培也沉湎於往事的回憶,感歎地說:

  「當時我們是來歐洲探求救國救民的真理的,可是一到德國我就很快意識到,西洋各國並非美好的天堂呀,19世紀那些浪漫的啟蒙思想家所預言的理想國並沒有實現,他們熱情歌頌的資產階級早已走了樣,變了味。記得當時的無政府主義主要有四大流派,那就是個人無政府主義、社會無政府主義、消極無政府主義和共產無政府主義。劉師培起先接受了斯諦納爾的個人無政府主義思想,希望建立一個『人人呈個性』的政府。後來對消極無政府主義的俄國大作家列·托爾斯泰又有很高評價,因為他在給辜鴻銘的《致中國人書》中,對西方資本主義的批判和對傳統中國農業社會的讚美很合劉的口胃。最後他選擇了克魯泡特金的共產無政府主義。克氏認為,互助是人類的天性,人應該發揚這一天性,最終實現以自由結合之團體代替現今之國家政府。以共產之制代替現今財產私有之制。說實話,我當年就是一名激烈的互助論提倡者哩。」

  吳玉章也想起了一件事,他進京後和李大釗相從甚密。記得李大釗曾經說過,當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學讀政治本科的他,正是受了劉師培的影響才開始接觸各種社會主義思潮的。在當時的日本,研究和宣傳馬克思主義學說的人很多,而劉師培的水平是最高的。他充分肯定了馬克思的「剩餘價值論」和階級鬥爭學說,在留日學生中影響很大,當時能成為「二叔」弟子是非常幸運的。申叔即劉師培,枚叔即章太炎的字號。看來對一個歷史人物的定評,不能簡單地以好壞隨便下結論。

  聽了蔡元培一席話,兩人似乎是改變了一些成見。吳玉章甚至對劉師培還有些好感呢,他想隨蔡先生一起去拜見這位大名鼎鼎的怪傑,卻被一口拒絕了。只見蔡元培神情嚴肅地說:

  「申叔這人一落魄,神經就敏感得很哩!這次仲甫與他深談,他終於說出一件鬱結於心,久難揮去的心病。那還是民國初年的事,我和章太炎聽說端方被部下殺死後,他在四川東躲西藏地度日。完全出於好心,在上海各大報刊登廣告,表示不念舊惡,非常想念他。希望他能早日東歸上海,共謀大事。沒想到卻被他誤會了,還以為是在羞辱他呢!唉!不過想想也可以理解,在他眼裡,我們當時以辛亥功臣自居,好不春風得意哩!一個是大總統府的樞密顧問,中華民國聯合會的會長,另一個是臨時政府的教育總長,而他卻偏居在西南一隅,形單影孤地苦苦煎熬。這次我想單獨去拜訪他,袁世凱一死後他就隱居在天津呢。」

  到天津已是中午,校董嚴修和校長張伯苓在車站迎候多時。老友相見,分外親密,餐桌上談了許多南開的趣聞。這嚴修和張伯苓可是著名的教育家,南開中學就是他們為傳授新學一手創辦的。這所新式學堂當時非常活躍,下午的演講會就是三個學生團體聯合發起的。蔡元培應邀演講的題目是令他名聞天下的《思想自由》,同學們從報紙上聽說了許多北大傳聞,都想一睹這位大教育家的風采哩!

  演講會結束後張伯苓帶他們來到校門口,這裡豎著一面最能代表南開精神的「整容鏡」。張伯苓神情自豪地說:

  「自從有了這面鏡子,我便為學生立下一個規矩。入學後的第一件事,先是背校規,每天進校門也先得照鏡子整容。這校規還是我親手制定的,誰違反了都得站著懸牌悔過。」

  他清了清嗓子,便神情莊嚴地背誦起來:

  「面必修,發必理,衣必整,鈕必結;頭客正、肩容平、胸容寬、背容直……」

  見張伯苓一副嚴肅的樣子,蔡元培忍不住調侃起來:

  「看來要進南開的門規矩還挺多呢!」

  正在這時,迎面走來一位英氣勃發的青年學生。見他劍眉下一雙大眼炯炯有神,手上拿著一疊速記的講稿。他顯然已聽見剛才的對話,先恭敬地朝蔡元培鞠了個躬,然後微笑著向客人解釋起來:

  「開始大家也覺得繁褥,有一位同學還口出狂言,說要砸爛這面鏡子哩!校長便組織師生在鏡子前辯論,最後大家還是接受了校長的『救國先鑄魂,育人先育志』的辦學思想。」

  蔡元培眼睛一亮,喃喃自語道:「這話說得好,『救國先鑄魂,育人先育志!』」

  張伯苓爽朗地說:「辦學就得有股狠勁,我勸學生戒煙,有個調皮鬼就說你要是戒得了,我就戒。我說好!當場就狠心燒掉了所存的兩箱貴重雪茄,宣佈從此戒煙!」

  那位青年學生看來和張伯苓關係非同一般,見他又儀態大方地向蔡元培介紹道:

  「開始同學們都說校長狠,誰違反了校規都要在鏡子前掛牌悔過。『狠』,誰睡懶覺又掀被子又記過。『狠』,每天上操跟大夥過不去,讓全校師生一會兒蹲下,一會兒起立。後來大家又怨他心太硬,沒想到被他聽到了。校長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為什麼心硬?——我為什麼?——這個大海知道!你們也應該知道!』同學們一下明白了他的苦心,因為張校長原來是一名畢業于北洋水師學堂的海軍軍官,他是因為在威海衛親眼目睹國旗在兩天內三易其手,國土任人宰割的恥辱,才立志教育救國的呀!」

  張伯苓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他拉住那位學生的手說:

  「恩來,別班門弄斧了,蔡公是學貫中西的大教育家呢。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蔡公,這位品學皆優的學生叫周恩來,是請您演講的敬業樂群會的發起人。他們自己動手寫文章,出會刊,辦圖書館,把省吃儉用買來的《史記》都捐出來服務同學。哎!恩來,聽說你的祖籍也是在紹興吧?今天蔡公來南開,你可要抓緊請教呀!」

  周恩來又崇敬地向蔡元培鞠了一躬,說:「尊敬的蔡先生,我在六年前就拜讀過您的大著,今天一睹先生丰采,真是深受教育。我速記了一份您的講稿,想請先生審閱後在校刊上發表,不知尊意如何?」

  蔡元培接過講稿,見他寫得一手好字,書法既有碑的厚重,又有帖的飄逸,很有文人氣息。所記內容也絲毫不差,非常滿意。周恩來好像對勤工儉學很感興趣,想組織一批同學畢業後去法國留學。趁他請李石曾、吳玉章去敬業樂群會座談之機,他獨自隨一位校役去了天津租界。

  這清末民初的租界可謂失意政客們的藏身之地,多少滿清貴胄,政界要人候鳥般地在這裡進進出出。他按地址來到一座破舊的石庫牆門前,樓道裡漆黑潮濕,未進門先聞到一股怪怪的中藥味,隱隱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這就是劉師培的家,他關照校役和車夫等在外邊,獨自進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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