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三一


  「我這次去天津,主要想去見一個人。」

  見二人都打起了精神,蔡元培嗓音低沉地說:「前幾天仲甫去廣濟寺聽人講學,在破廟見到了一身是病,窮困潦倒的劉申叔。老友相見,分外傷感。仲甫見他生計無著,想勸他出來教點學。申叔卻苦歎自己名聲不好,怕道天下恥笑。我和仲甫等人都商量過了,為了保留身懷絕學的讀書種子,想請這位年少而負盛名的國學大師出山呢!」

  「請劉師培來北大?」李石曾驚詫地張大了嘴巴。

  吳玉章雖和他不熟,卻久聞此公兩次變節的醜聞。先是辛亥前入兩江總督端方幕,為革命黨不齒。後又投靠了袁世凱,成了「籌安會六君子」。在日本時,又公開反對孫中山的三民主義,並和太炎先生失和,還發誓永不相見呢。

  「蔡先生,北大剛有些起色,何必……」他本想說,「何必讓一粒屎攪渾了一鍋粥。」可話到嘴邊,又覺不妥,硬是咽了回去。

  蔡元培卻心有所思地望著窗外,緩緩地說:

  「說實話,對劉師培這個人,我始終有一種惜才之情。在外人眼裡,我們都算是學界中人了。可憑心而論,我蔡元培頂多算個通儒。什麼都懂一點,又什麼都不精,更談不上有創新開山之舉。可劉師培就不同了,他生於1884年,論年齡,要比康、梁、太炎先生和我整整小一代。卻出身揚州經學世家,祖孫三代名顯道、鹹、同、光四朝學界,名字同時並列清朝的《國史·儒林傳》,這在清代是絕無僅有的。他本人16歲中秀才,17歲中舉人,到本世紀初年,年僅20歲的他已在學界贏得國學大師的稱譽。這次臨行前,我請錢玄同算了一下,此人今年才33歲,已出版專著70餘種,真可謂神童轉世呵!在當今樸學界,也惟有他可以平視孔子,與太炎先生相提並論哩!」

  李石曾因長期在法國搞刊物,辦豆腐公司,提倡素食主義。近年又忙於勤工儉學,對國內情況不甚關心。但他也是一位個性孤傲的人,見蔡元培如此抬舉劉師培,一張本來就缺少表情的臉變得更冷了。他有點不服地問:

  「這位神童究竟憑何絕學,能與太炎先生媲美呢?反正旅途無事,不妨說來聽聽。」

  吳玉章是位老實人,蔡先生見他一臉迷們,也覺得有必要幫申叔說些公道話,為他來北大任教作些鋪墊。他略一沉思,便娓娓道來:

  「清代自顧炎武開創先河,樸學到乾、嘉已蔚然大觀,形成了以惠棟為首的吳派和以戴震為首的皖派。吳派推崇漢學,嚴守家法,為學專深,他們不問『真不真』,只問『漢不漢』。以此觀之,學路是有些狹窄。而皖派為學精通,不主一家,被梁任公稱讚是最能體現私學和解放精神的理性學派。在戴震之後,隨著時代風潮的湧動,皖派又形成了以揚州、浙江、嶺南三大學派為主的學術流派。先說說揚州學派吧,揚州在乾嘉之際,實際上是吳。皖兩派漢學研究的交匯之地。尤其是在道、成年間,揚州的大學者阮元官越做越大,先是任浙江巡撫,後來又任兩廣總督。看來學問和權力相搭配,是一種最高明的治學策略了。揚州學派經他之手被實實在在地光大了,劉師培的曾祖劉文湛就曾問學于阮元,他與同鄉人劉寶楠,當時被並稱為揚州學派的『後勁』。所以劉師培曾非常自豪地說過,從任大椿到他的曾祖父,揚州學派得戴震真傳,可稱皖派的嫡系。到劉師培自己時,又被人稱為『揚州學派的殿軍』。

  「而浙江學派與嶺南學派也是跟劉師培有密切關係的。他的好友章太炎、鄧實和黃節都是這兩個學派的弟子。先是在嘉慶初年,阮元調任浙江巡撫,在杭州設立詁經精舍,由此開浙江學派的先河,隨後經歷了孫怡讓和俞樾的發展以後,浙江學派更加壯大。若干年後,梁任公稱孫、俞之學,是『為正統派守最後之壁壘』,這是很有股革新氣息的看法。其後,章太炎先師從俞樾,後又轉從孫怡讓,他兼收並蓄,得師真傳,可以說是浙江學派的真正傳人。所以說,在晚清國粹派諸學者中,章太炎是惟一能與劉師培進行學術對話的人。道光中期,阮元又調任兩廣總督。他在廣東設立了學海堂,選才傳授漢學。阮元門徒中最出色的是朱次價,後來成為嶺南學派的奠基人。這人治學雜糅漢宋,不講家法,與前兩派的正統研究稍有不同。朱次琦的弟子中最有名的就是康有為和簡朝亮。不過康有為後來轉向了今文經學。簡卻篤守師法,而劉師培在國學保存會時的好友鄧實和黃節,都是簡朝亮的弟子。但二人確實不如劉、章能光大師學,成為一代國學大師阿!清代由於儒學式微,朴學已成為學術的主流。而這三大學派發展到二十世紀初葉,最具影響力的標誌就是晚清國粹派的出現。來自揚派的劉師培和浙派的章太炎,終於成了這個國粹派公認的學術領袖。」

  李石曾不得不佩服蔡元培的博學強聞,這就是「通儒」的好處了,經他這麼清晰地一概括,二人對清代學術的發展脈絡已一目了然。

  蔡元培卻陷入了沉思,眉宇間仿佛又閃現出昔日的情景。他有點激動地喃喃自語道:

  「記得申叔還是1903年夏天來上海的。當時章士釗正和仲甫、謝無量在梅福裡的寓所閒談,忽見一少年短襟不掩,倉皇叩門進入,有點口吃地訴說起自己處境的艱難。他當時年僅19歲,卻目睹了震驚海內外的《蘇報》案,想投身于排滿革命的行列。經人介紹,先加入了我的中國教育會,這是當時國內第一個革命組織,表面上是辦教育,暗中卻與《蘇報》一起宣傳革命。就在這一年冬天,我們一起創辦了《俄事警聞》,第二年年初,因形勢需要,又將它改名為《警鐘日報》。該報很快就成為上海灘最著名的革命報紙,因為改名不久,我們就拋出了一枚重磅炮彈,這就是劉師培的《攘書》。在這部書裡,他最具革命性的觀點是力主仿西周紀年之例,以黃帝降生為紀年,極力反對中國傳統的以帝王生卒紀年的舊制。文章剛一發表,就受到宋教仁的讚賞,同盟會的機關報——《民報?也發表文章積極響應。錢玄同曾多次說過,他一讀完《攘書》,就非常激動,馬上上街找了個剃頭匠到家裡來,毫不猶豫地把辮子剪掉了,以表示自己『義不帝清』的意思。他當時才17歲,正在蘇州讀書,非常佩服這個只比他大三歲,自稱是『激烈派第一人』的劉師培。後來劉師培的『黃帝紀年說』影響也很大,武昌起義勝利後,武漢軍政府廢除了清帝年號,一致同意改宣統三年為黃帝紀年4906年。唉!現在回想起來,當年的申叔好像是另外一個人了。為了推翻滿清,光復大漢偉業,他曾改名為劉光漢。我和陶成章一組建光復會,他就加入了,而且是最積極的一員。有時候我也想不明白,一個當年毫不隱諱以『激烈派第一人』自居,與萬福華一齊去刺殺廣西巡撫王之春未成的人,幾年後竟會投靠到兩江總督端方的幕下?還差一點成了王金髮的槍下鬼。一個在中國最早提倡無政府主義,組織編譯《共產黨宣言》的人,又會變成了遭人恥笑的帝制餘孽?有人說當年申叔的變節是因為端方多善本書,我倒同意他叔叔劉富曾的看法,說他的悲劇是因為性格上的無恒、好異和近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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