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
「啟明還好嗎?許壽裳想推薦他來教希臘文學。我看你們兄弟倆,乾脆一齊來北大算了。」 周樹人又點燃了手中的煙,緩緩地吸了一口。也好像有意地岔開了話題: 「啟明這人喜歡閒適,見我這些年一直在輯校古書,也在鄉間教書之餘,幫我收集些資料,校勘起古籍來了。」 他順手從書櫃裡抽出一本書,遞給蔡元培。 「這部前年編定出版的《會稽郡故書雜集》,也可算是這些年我們兄弟合作的產物了。」 蔡元培輕輕翻開書的扉頁,仿佛從淡淡的墨香裡,又看見一顆無力抗爭而不甘頹廢的靈魂,在漫漫長夜裡暗自地掙扎。 聽許壽裳說,豫才這些年是全身心的鑽進了故紙堆。不但開始了幾乎消耗他一生精力的《嵇康集》的校勘,還輯校了《志林》等五部書和謝承的《後漢書》。這次春節回鄉探親,又四處搜集資料,打算開始《會稽禹廟窆石考》的寫作。 如果時間倒退二十年,他這位大清翰林院的蔡編修,也許會以好古之心,欣然投入這整理國故的行列。但時代畢竟不同了,這些年來,他們不但共同經歷了西方列強的鐵船利炮瓜分中國的災難,也目睹了昔日的東瀛小國日本,自明治維新後因學習西方迅速崛起的事實。在漫長的留學生涯中,兩人都曾懷著一腔救亡圖存的熱情,饑渴地尋求過救國的各種思想武器。也就在這次途經上海時,他曾特意拜訪了剛結束囚禁的章太炎。這位昔日意氣風發地想以保國保種的旗號實現文化復古理想的國粹派領袖,終於被嚴酷的命運折磨得神情黯淡起來。面對老友,他不無感傷地承認道: 「看來在目前的中國,文化復古還是烏托邦,只會給統治者爭奪舊交椅提供口實。」 蔡元培呷了一口濃茶,想起了前幾天憲政討論會等十一個團體為他和梁啟超的先後到京,在湖廣會館舉行的歡迎大會。就在那天的會上,面對著六百多位崇拜者,梁啟超又一次鼓吹起他那著名的新民學說。他的講演稿是預先寫好的,整整齊齊地抄在寬大的宣紙制的稿紙上面。一手秀麗的書法被宣紙一襯,十分美觀。蔡元培不愧是個老實人,他瞥了一眼周樹人,慈祥的目光裡閃射出一種敬佩之情。 「豫才,那天你真該隨我去一睹梁任公的風采。那是個風和日麗的上午,這位短小精悍禿頭頂寬下巴的廣東人,穿著件肥大的長袍,步履穩健,風度瀟灑,左右顧盼,光芒四射。眼光向下面一掃,緊接著是兩句簡短的開場白。頭一句是『啟超沒有什麼學問——』,眼睛向上一翻,輕輕點一下頭『可是也有一點嘍!』這樣謙虛同時又這樣自負的話是很難得聽到的。最精彩的還是他參照西方政體提出的新民說,他大聲疾呼要把培養富有革新創造精神的『新民』,滌盡國人的奴隸根性作為二十世紀廣大愛國志士的共同目標。第一次提出了人的現代化這一根本問題,把國民性的改造擺上了改造中國的議事日程。梁任公可是位真性情的大學者,演講到後來便成了手舞足蹈的表演。時而頓足,時而狂笑,時而掩面,時而歎息。他寫的講稿幾乎都能背下來,有時背到酣暢處,忽然記不起下文,便用手指敲打自己的禿頭。只要敲幾下,記憶力就又暢通起來。最好笑的是每當他敲頭時,我們都屏息以待。一當他想起來了,大家都跟著歡笑起來。」 周樹人青灰的面頰因激動滲出了紅暈。他發狠地吸了口煙,喃喃自語道: 「滌盡國人的奴性,這話說得好。只是彎腰曲背,在中國已成了一種常態……」 蔡元培不失時機地鼓動起來。「豫才!該振奮起來了,讓我們一起投身到改造國民性,培養『新民』的革命潮流中去。」 周樹人訕訕地自嘲道:「我也知道自己的靈魂裡有許多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它,想除去它,卻又做不到。蔡先生,說實話,我一直敬佩您。您是個真正的理想主義者。待人處世總是往好處去想。而我卻做不到,我的經歷和處境決定了我只能是個悲觀論者。我的性格裡還藏著一種很深的師爺氣,習性又不好,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就多疑慮,就不肯相信表面上的事情。在日本時,革命党人曾令我去暗殺,我猶豫了一下說,『我可以去,但去了可能會死,我死了,丟下母親,怎麼辦呢?』革命黨人面對我這樣的孝子,很失望,只好說,『你既然擔心死後的事,就不用去了。』」 蔡元培終於被他的坦誠和幽默惹笑了。 周樹人總算來了情緒,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他接著往下說: 「所以我也不可能成為革命者。革命者是必須遵命的,叫你去做什麼,是不許問的。而我卻要問,還喜歡估價這件事的價值。有時還愛唱唱反調,您看我這樣的人能革命嗎?」 補樹書屋彌漫起濃濃的煙霧和歡笑。兩人的談興也越來越濃,蔡元培自從進京以來,心情還從沒有這般暢快過。周樹人仔細地聽完他的辦學思路,又恢復了凝然冷坐的姿態。他緩緩地點燃一支煙,用一種冷峻的師爺腔分析起利弊和得失。 「蔡先生,您單身北上,一進北大就亮出了『囊括大典,網羅眾家,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辦學之道,這說明您主長北大是胸有經緯的。所以這些天教育部一班好事者也都在議論,說先生早年信仰過無政府主義,是想用德國和法國的自由主義精神來整治北大。但有幾點豫才並不敢苟同。一是現在北京風傳有湯爾和、沈尹默、馬敘倫為首的一批浙人,想打著您的牌子,借范源廉之手左右教育界。范源廉又是靠近段內閣的人,袁希濤已在部裡表示不滿,長此下去可能會對您和北大不利。二是憑您的聲望和氣度,相信能聚集一批新派人物。但目前中國社會的現狀,簡直是將幾十世紀的黑暗都濃縮在一起了。這老北京又是只大醬缸,您真動起真格來,北洋政府和那幫達官貴人能容忍嗎?還有,許壽裳給了我幾本《新青年》,說裡面有許多謬誤,我看倒不見得。只是中國歷來的文人,都擺脫不了官的幫忙和幫閒的套路,這些提倡文學革命的人又多數是從舊營壘裡出來,帶著很深的名士氣。他們那種狂熱的反叛精神終究能維持多久呢?會不會呐喊一陣又回到老路上去?我真不敢恭維。蔡先生,豫才以為目前的北京不是真正能做事情的地方,非久留之地呀。看!我的壞習氣又出來了。」 蔡元培卻被他的肺腑之言感動了,夜已經很深了,在這寒冷的冬夜,在這鬱結著女吊鬼氣的舊式會館裡,他聆聽著一位蓬頭長髮的「無常」的內心獨白,真是感觸萬千,難以平靜。豫才興許很久沒有這樣說過話了,眼睛熠熠放光,興奮地給火爐加炭,又拿出回鄉時帶來的青魚幹、醬鴨肉和一包茴香豆,用錫壺溫了一瓶酒,便饒有興致地與自己敬重的先生圍爐小酌起來。 幾杯熱酒下肚,面色酡紅的蔡元培便醉意矇矓起來。他打量一眼這當年進京趕考住過的會館,回想起近二十年來投身教育的經歷,動情地說: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