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一八


  以後,他們相濡以沫地在上海從事革命活動。在南洋公學退學風潮中他頂著壓力創辦愛國學社時,吳稚暉毅然出任學監,並在此時認識了心存大志的李石曾。當《蘇報》案中章太炎懷疑因吳稚暉告密,害他和鄒容鋃擋入獄時,又是蔡元培挺身而出為其辯白,維護了老友的聲譽。他是在1907年去德國的,在漫長的留學生涯中,他和吳稚暉、李石曾可為志同道合的密友。他們曾一起和張繼創辦《新世紀週刊》,竭力推崇無政府主義和空想社會主義。當武昌起義勝利的喜訊傳到萊比錫大學時,蔡元培又頻繁地與客居倫敦的吳稚暉通信,分析袁世凱複出後的種種危險,並親自給中山先生寫信,建議在德國購買最先進的火炮裝備革命黨人。

  辛亥革命勝利歸國後,又一起和汪精衛、張繼等鼓吹「八不主義」,組織了「進德會」。在「二次革命」中,又商議創辦了《公論》報,撰文討袁。直至前年,他們還共同在法國倡導過勤工儉學。並在去年與法國教育界的社會名流歐樂等成立了華法教育會,他自己親自出任中方會長。

  「敬恒見真能來北大嗎?」

  他又在心底喃喃自問,如吳稚暉真能來北大他將如虎添翼。幾天來,湯爾和、沈尹默、馬敘倫還有遠在上海的張元濟等一幫浙江同鄉,都不斷地向他薦人。他也曾為此排過一份長長的名單,這些人中有他在上海教育會和南京教育部時的舊友,如蔣維喬、王雲五等。還有與《新青年》關係密切的章士釗和他的《甲寅月刊》同仁,如高一涵、劉叔雅和李守常。但在心底裡,他更想引進一些精神領袖式的模範人物,一些曾在本世紀的中國政壇叱吒風雲的大學者,他們中自然閃爍著吳稚暉、李石曾和汪兆銘的身影。他是多麼留戀昨夜的夢境呵,天亮時還在嗔怪喚醒他的黃仲玉。

  那真是一個令人心醉的大場面,迎著早春的霞光,在一陣喧天的鑼鼓聲中,他領著上千名師生站在大門口,歡迎剛應聘到校的學監主任吳稚暉和庶務主任李石曾。還有與當今政壇要人關係密切,又精通邏輯和法學的新任圖書館主任兼教授章士釗。在一行長長的新教授隊列裡,多半都是昔日的革命黨人和新派人物。

  頭戴白禮帽胸系黑領結的翩翩美男子汪兆銘,拄著文明棍飄逸而來。當年隨他在暗殺團製造炸藥的鐘觀光也來了。還有幫他在南京教育部獨撐門面,治理事務井然有序的蔣維喬,也拖著曾任中山先生秘書的王雲五跟在後面。在這隊列中,他還欣喜地發現了穿著黑色舊布長袍,前額方正,眉骨突出,個頭瘦小的周豫才,正帶著精通希臘文學的二弟周作人,邁著他那不太合群的外八步走在後面。對於這位極親密的小同鄉,他一直寄予很大的期望。記得還在日本時,周氏兄弟就編譯了《域外小說集》,率先向國內沉悶的文壇介紹西方文學。這次來北京後,他曾暗示過豫才,想請他來北大幫忙,卻一直沒有明確的表示。瞧!還有那位拖著棕色辮子的辜鴻銘,也孤傲地穿著他前清遺老的奇裝異服,乘著自備的包車來了。儘管仲甫和一些激進教師可能會很不情願,但因他的執意堅持,最終還是讓這位老古董來教英國詩了。但好夢不長,當他滿嘴囈語的被夫人搖醒後,等待他的仍是煩悶難眠的長夜。

  吳稚暉、汪兆銘依舊在國外奔波,剛想聘請的章士釗不巧去了日本,蔣維喬和周樹人仍在教育部混日子。還有像高一涵、劉叔雅、鐘觀光等雖一口答應了,卻因種種原因一時不能到任。他歷來不擅長事務,但這些天,卻真被幾件事纏得精疲力盡。一是社會活動實在太多,記事牌上排滿了應付不完的各界集會、演講和稿約。二是找上門來的人也實在太多,他又習慣事必躬親,一一接待答覆,自然累得夠嗆。三是清除積習,改革教育說說簡單,真要實施又舉步維艱。不說別的,光要解除那兩位不稱職的英國人克德萊和燕瑞博的合同,就驚動了教育部和外交部。公使館又是抗議又是恫嚇,搞得報界也跟著沸沸揚揚地瞎湊熱鬧。

  他終於百無聊賴地擱下筆,起身離開了書案,他覺得思緒很亂,需要靜下心好好地梳理一番。他突然想起了一個人,嘴角漾出會意的微笑。他喜歡這人的深沉和冷峻,更喜歡他那清澄的目光裡的那份大真誠。記得還在教育部時,每當自己舉棋不定時,他常會以那過人的清醒幫著拿個主意。這個人自從年初探親回京後,已來看過他幾次,今夜也該去拜訪人家了。想不到夫人一聽說便高興地催他出門。他知道這位同鄉的好古癖,近年來常以抄寫碑帖,凝然冷坐地打發時光,便興沖沖地從書櫥摸出早已備好的漢碑拓片,邁上了那輛供他專用的馬車。

  冬夜的月光下,傳來了他一口濃濃的鄉音:

  「快!去南半截胡同的紹興會館。」

  5

  又看見了這白牆黑瓦的舊式院落,他仿佛揣著濃郁的鄉情,回到了夢中思念的越中古宅。用一腔遊子般的戀情,叩響了鏽跡斑斑的紫銅門環。只見白底黑字的木匾依舊高懸在門庭上方,老長班卻因吸食鴉片,更加瘦弱了。他慢吞吞地舉起風雨燈,見是當年常來的翰林爺,忙躬身陪笑引他入內。

  這裡原是山陰、會稽兩縣來京應考的舉子和候補京官們的公寓,名山會邑館。穿過會館南邊的前院,為藤花館。離此一步之遙,便是為紀念晚明哲學家劉宗周而設的仰蕺堂。劉宗周國講學紹興蕺山,弟子如雲,世稱蕺山先生。遙想當年,那位在同光之際縱橫京師的大名士,素有舊文學殿軍之稱的李慈銘,曾從近二千年的歷史中遴選出248位鄉賢,精心編訂了《越中先賢祠目》,並將他們的牌位供於堂內。紹興自古有崇尚先賢的傳統,每當春秋兩次大祭時,在京的鄉紳名流都會雲集于此。老長班還記得當年的趣事,正當康有為、梁啟超在兩街之隔的南海會館策劃「公車上書」時,我們這位春風得意的蔡翰林,卻在仰蕺堂內宣唱著悠揚的祭文:

  經論雲雷,實維大禹。
  服教畏神,禮義之府。
  後王嘗膽,任俠競翹。

  ……
  儒林大師,余姚肇祖。
  千祀不祧,授經圖譜。
  新昌樸學,翼左程朱。
  良知證人,大啟堂廡。
  文苑之英,盛哉典午。

  ……

  在那風雨如磐的年代,自己竟還會有如此雅興,現在想來,真是有點汗顏呢。繞過仰蕺堂的南牆,穿過一月形小門,便是他要去的補樹書屋了。院內風門朝西,南偏室木窗前有一棵大槐樹。相傳以前這裡曾栽一故鄉的楝樹,因被風刮倒,補種了槐樹,故此得了個怪名。據說往昔這樹上曾縊死過一位姨太太,如今那槐樹已高不可攀了。也許人們嫌這女吊鬼氣太重,不敢來此居住。而現在的主人卻是位不怕鬼的「無常」,見這裡清靜,蚊子又少,便於去年夏天從藤花館裡搬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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