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一七


  他顯然動了感情,用一口與錢玄同相似的吳興話低首輕吟起來。「垂柳飛花村路香,酒旗風暖少年狂;橋頭日系青驄馬,惆悵當年蕭九娘。」

  陳獨秀也逸興遺飛,仿佛又回到了西子湖畔。他風趣地說:「記得我第一次見面就罵你字寫得不好,多年不見,來!寫個條幅看看。」

  當時在北大,沈尹默的字已小有名聲。見眾人不解,他又調侃起來。

  「我與仲甫相識還真可謂文壇趣事呢。記得有一天,我和老大沈士遠到劉三家飲酒。回家後即興寫了首五言古詩,翌日送請劉三指教。劉三張掛於壁間,正好被來訪的仲甫看見了,便問這沈尹默何許人也。第二天,他就找到我寓所來了。一進門,就大聲地說,我叫陳仲甫,昨日在劉三家看到你寫的詩。詩做得很好,字卻其借入骨。當時我聽了頗覺刺耳,但轉而一想,我的字確實不好呀。也許是受了他當頭一棒的刺激,從此就發憤鑽研書法了。」

  蔡元培輕聲地開導範文瀾,說:「這就是仲甫的可愛之處,事先沒人介紹,又是第一次上沈二家,就敢給主人當頭一棒。這種坦率摯誠的性格,已不多見了。所以我們看人處世,都要抓住本質。」

  沈尹默還言猶未盡,又接著說:

  「仲甫也有一大缺陷。他工宋詩,每當革命低潮心情苦悶時,詩做得極好。像在杭州時,他常以香草美人自況,有時於脆就以屈子自喻。如他的『湘娥鼓瑟靈均泫,才子佳人共一魂。』還有『坎坷複踽踽,慷慨懷汨羅。』但到他政治活動順利時,就只有政論文了。我看今日的仲甫,只會議論文學革命,絕對寫不出好詩。所以,我對他的評價也是,詩第一,文第二,演講最差。此公一口安慶土話,到北大教書,怕要誤人子弟呢。」

  一席話惹出滿屋子的笑聲,驅散了心頭的寒氣。陳獨秀指著沈尹默的鼻子罵道:「你這人好損呵,人家剛到就這般待我。記得當初我還為你寫過《杭州酷暑寄懷劉三沈二》兩首詩呢。」

  沈尹默笑著拱手作揖,「小弟有禮了!不過,你那首『夜雨狂歌』倒真寫得瑰麗奇詭。以長吉的誕幻,嗣宗的詠懷,合為一手者惟仲甫也。來!筆墨伺候。我將它謄寫出來,一則請你指點書法,二來也讓諸位領略兄的詩才。」

  範文瀾忙上前磨墨理紙,沈尹默略一沉思,便一氣默寫下去。

  夜雨狂歌答沈二

  黑雲壓地地裂口,飛龍到海勢蝴囗。
  喝日退避雷師吼,兩腳踏破九州九。
  九州囂隘聚群醜,靈瑣高扁立玉狗。
  燭龍老死夜深黝,伯強拍手滿地走。
  竹斑未滅帝朽骨,來此浮山去已久。
  雪峰東奔朝峋嶁,江上狂夫碎白首。
  筆底寒潮撼星斗,感君意氣進君酒。
  滴血寫詩報良友,天雨金栗泣鬼母。
  黑風吹海豔地紐,羿與康回笑握手。

  錢玄同率先喝彩道:「好一個『筆底寒潮撼星斗』,氣勢不讓古人呐!」

  蔡元培不愧是位老翰林,也咬文嚼字地評價起來。「仲甫作詩意境絕高,胎息亦厚,高傲憤世之情,非時人士流所能窺也。」

  陳獨秀自嘲地擺擺手,說:「我可只是個八股秀才,不登你那大雅之堂。不過多年不見,尹默老弟的字倒是大有長進了,工力之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但字外無字這一點,與幾年前無大異也。你是學二王一路的,據我所知,存世的王獻之數種近真,王羲之字多為米南宮臨本,神韻猶在歐褚所臨蘭亭序之下。就是刻意去學,字品終在唐賢以下,不知尊見以為如何呢?」

  那天下午,大家談興甚濃。不知不覺已近黃昏。蔡元培原想與陳獨秀商議些學校的事,他是想從文科入手,整頓校務的,又覺得今天不是時候。見時辰不早,便起身告辭了。臨走時,又意味深長地關照陳獨秀:

  「請以我的名義給胡適寫一封信,聽說他七月份將通過博士論文,請他務必來北大任教,待遇盡可能從優。」

  快出門時,錢玄同又叫嚷著回轉身直奔案頭,將那張條幅折好放進了皮包,得意地說:「仲甫的詩,沈二的字,數百年後傳給子孫,可能還是件寶物呢。」

  是夜,範文瀾在日記上寫下如下印象——

  《新青年》同仁提倡白話文,卻用文言文寫作;
  錢玄同見長兄要行跪拜之禮,卻是當今中國最激進,最清醒之人;
  沈尹默當初字極俗入骨,如今仍字外無字;
  陳仲甫革命低潮時詩極好,如今只寫政論文,且文風霸悍。


  他將日記拿給傅斯年看,眾人都覺得好笑。

  當時這四號宿舍,除傅斯年和顧頡剛外,還有兩位怪人。一位是狄君武,當時名福鼎,是個專心研究詞章的,有時唱唱昆曲,不大關心政治。另一位信佛,叫周烈業,整日阿彌陀佛地鑽研佛經,一心想去名山古刹做方丈。傅斯年鬼點子多,眨眨眼睛說:

  「我看還可以加上一條,蔡孑民中西合壁,滿腦子辦學新思想,卻是位好好先生,很容易被人左右。」

  眾人聽了一陣哄笑,傅斯年卻正色道:「我今後真要給蔡先生提個建議,一是北大應辦份日報,把每天的事公佈於眾,讓大家都來關心學校。二是有可能的話,讓我們學生也來辦份刊物。北大歷來有師生間問難質疑,坐而論道的風氣,法國的大學就很重視培根的『集團研究』。」

  範文瀾覺得他說得句句在理,很是佩服,便充滿自信地說:「憑蔡先生的胸襟和氣局,一定會答應的。」

  4

  寒夜上空,懸一輪碩大的白月亮。恍如那靈性的上蒼,用慈悲之眼,俯視著無數仰天浩歎者的心事。

  蔡元培正伏案在給吳稚暉寫信。銀色的月輝,灑滿了信箋。他仿佛又回到了巴黎,在午夜的咖啡館,在寂靜的鄉間小道,與老友娓娓交談心中之隱。

  寫著寫著,他無奈地擱下筆。只覺得那顆焦慮的心正滿滲出惆悵。來北大已近半月,整日地雜務纏身,許多想辦的正事卻一籌莫展。他並不是沒有思路,又強打精神繼續寫道:

  大約大學之所以不滿人意者,一在學課之淩雜,二在風紀之敗壞。救第一弊,在延聘純粹之學問家,一面教授,一面與學生共同研究,以改造大學為純粹研究學問之機關。救第二弊,在延聘學生之模範人物,以整飭學風。近日北大前任學監主任張君堅欲辭職,意欲請先生惠然肯來,屈就此職。校中本有言語學概論一科,每週三時,無人擔任,並欲請先生主講,兼可於國音統一之義同時研究,漸組織一言語學研究所《文科本有言語學一門》,儻亦先生所許可與……

  「敬恒兄真能來嗎?」

  他愷然地望著窗外的月亮,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吳稚暉長他三歲,為江蘇常州人氏,他們可是多年的摯友。記得最早認識他還是在本世紀初葉的日本,蔡元培第一次抵達東京,就碰上了吳稚暉率領的留日自費生與清駐日公使蔡鈞的衝突。蔡鈞怕他是革命黨,拒不保送他們入成城陸軍學堂。火冒三丈的吳稚暉就帶著二十六人到公使館請願,蔡鉤也不是等閒之輩,先勾結日本警察廳出動警力彈壓,後又請日方將他驅逐出境。孫中山怕日方在海上將他交給清廷發生意外,便請蔡元培設法相送。他毅然中止遊歷,承擔起護送之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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