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一三


  他神思恍惚地歎了口氣,卻被台下那無數雙如癡如醉的眼神震呆了。這是心靈被感動後進發出的情感火花呵,會挾著電,帶著光,化作希望之虹,成為激勵人生的精神動力。他忙強打著精神,注視起蔡元培的風儀。只見他正紋絲不動地站著,雙目灼灼如一尊威嚴的塑像。下頦的山羊鬍子隨著手勢的擺動輕晃著,用一種靈魂深處迸發出的激情,抒發著他的辦學理念。

  「一曰抱定宗旨。諸位來北大求學,必有一定宗旨。要求宗旨正大,必先知大學的性質。我以為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外間講本校腐敗,總是說我們把讀書當做升官的階梯,說北大是一所舊日官場養習所。所以畢業預科的學生,都搶著要進法科,因為法科為做官捷徑也。由於做官心熱,對於教員也不問學問深淺,只問官階大小。現在我國精於政治者,多入政界,專任教授者非常少見。所以連我們聘請法科教員,也不得不去請兼職的官員,這實在是一種不得已的舉措。洱謗莫如自修,人譏我腐敗,怎樣才能不腐敗呢?惟有抱定宗旨,堅定求學的信念。宗旨一定,就會愛憎分明,就會立志、立德、立言。否則,平日放蕩冶遊,考試靠熟讀講義過關,不問學問有無,惟爭分數高低。文憑一旦到手,就去鑽營社會。擔任講席,必貽誤學生。置身政界,則貽誤國家,這難道不是與求學的初衷大相背馳了嗎?想想我們這些辛亥過來的人,為什麼會去投身革命?因為清廷的官吏太腐敗了。就是在今天,我對當局仍很不滿意,也因為這道德淪喪已到了極點。所以我再一次呼籲,要像堅守貞操一樣堅守這宗旨啊!」

  「講得好!向蔡先生致敬!」

  預科的學生張國燾是位激進分子,方臉盤上鼻隆眉闊,一舉手喝彩便引來一片掌聲。國學門的學生羅家倫,瞥了眼身邊的陳漢章和崔適,卻發現兩位老先生已熱淚沾襟,感動不已。他想起這些天經歷的事,那閃亮的眸子也不禁潮濕起來。

  他平時睡在校外,但每天上學前都要去一次傅斯年的房間。有時見他睡過頭了,還會掀被子拉胖子起床。那天傅斯年他們一從校長室回來,西齋的四號宿合便成了新聞中心。他是傅胖子的好朋友,見老兄辯才過人,還送過一個「傅大炮」的雅號。他少年時最崇拜辛亥英雄,一聽傅斯年吹噓校長室的玻璃櫃裡,還陳列著幾枚炸彈,便嚮往也能早日結識這位傳奇式的大人物。機會總算來了,就在前天下午,第三宿舍不慎失火,當時北風勁烈,房屋頓時焚為焦土,學生的被褥書物救出甚少。他見蔡校長帶頭向教職員集資捐助,憑著一身膽氣,勇敢地闖進了校長室。他口才好,點子又多,馬上建議由全校同學組織一個救濟會,還打算拉一批票友去青年會演戲,以門票錢捐助受災同學。蔡校長真是位謙謙君子,一見學生進門就站了起來,還聽得笑眯了眼。風趣地說不錯嘛,北大還有位智多星呢。虧他機靈,回答得更妙,說有您這位宋公明主長北大,只要一打出杏黃旗,還怕沒有一百零八將前來替天行道?

  沈尹默見蔡元培談起了任職的改革措施,正好是自己提的,頓時來了情緒,忙小聲向馬敘倫嘀咕起來。這蔡先生還真有股書生氣啊,湯爾和沒介紹時他們尚無一面之雅。那天他正在上課,門房跑來通知,說有位蔡元培要進來看您。他大吃一驚,一則素昧平生,頗覺意外。二則外間已哄傳他將來上任,憑他的閱歷和身份,就算想見,也該上家裡去呀,何必親自跑來露臉呢?事後他去見蔡元培,鄭重地說:

  「蔡先生,這次政府是想借您的牌子來辦北大。但有一條必須清醒,您的主張萬一和他們不合,馬上會趕走您。所以您每改革一件事,都要拿得穩。不然的話,一個反復,比現在更壞。」

  蔡先生挺正經地點點頭,說:「我一定會拿得穩的!」

  那天他提了幾點建議,一是北大的經費要有保障;二是你當總長時制定的《大學令》,規定了教師可以組織評議會,北大的章程也寫上了,但教育部始終沒有答應。蔡先生,與其集大權於一身,不如把它交給教授們。讓教授治校,就是將來您走了,學校也不會亂。蔡先生連聲叫好,還說我本來就是這樣想的,法國和德國的大學,都是這樣辦的嘛。

  見蔡先生這般好說,他先是有點高興。可仔細一想,又擔擾起來。看來蔡先生很容易受人包圍,這北大的積習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初來乍到,如大家都來這般做謀士,北洋政府能容忍嗎?

  範文瀾卻攤開速記本,「沙沙沙」地記個不停。承蒙蔡先生看重,他自然當全力效勞。蔡先生今天在演講中忠告師生,一共是三條:一曰抱定宗旨。二曰砥礪德行。三曰敬愛師友。他還不時地打量一眼會場,注意起各種人物的表情。只見先生的演講如故鄉蕙蘭的芬芳,給混濁的校園帶來一陣清新的空氣。令人仰之彌高,如沐春風。先生那充滿魅力的聲音終於在禮堂消失了,但先生的思想和信念,卻隨著上千雙腳步流進了校園。

  當他跟著馬敘倫、沈尹默和錢玄同出來時,卻見黃侃教授正指著他們,大聲訓斥傅斯年。

  「現在是浙人治校了,要你跟在後面曲學阿世個屁?」

  當時在場的人很多,臉面上自然有點尷尬。還有,事後聽門房老劉頭說,那位徐樹錚的張外甥,當太陽老高乘著洋車來聽演講時卻被擋住了。那輛車也真夠氣派的,不光一路踏鈴叮擋,車內還裝有四隻雪亮的乾電池電燈。蔡校長上任後規定學生一律不能乘洋車進校,頭一天就讓這公子爺倒了黴。聽說他還挺張狂,顧自摔下一句話,掉頭就走。

  「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2

  在北大,要想聽見些真議論,得上教師休息室去。

  雖說在天子腳下,但自前清以來,這裡就是清流們的聚散之地。誰讓上蒼在這所最高學府裡,容納了如此多的怪才、做才和自命不凡的奇才呢?

  大約就在蔡元培演講後的第四天,校門口先是貼出一張告示,上面寫著:「本校文科學長夏錫棋已辭職,茲奉教育部令派前安徽師範學校校長陳仲甫任本校文科學長。」也就在這天上午,一本小小的刊物,又在這本不太平的校園裡,濺起不小的風波。

  真不知是誰的神力?一批剛從上海運來的第一期《新青年》雜誌,悄無聲息地流進了北大。翻開扉頁,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如一道閃電,赫然在目。

  整個上午,各學科的教師休息室裡,都在議論此事,尤以文科最為激烈。

  「這胡適居然要用白話文代替文言文,還說要不用典、不避俗語、不作無病呻吟,簡直是一派胡言。」

  「你們沒聽過『胡適體』的詩吧?來!我給你們胡謅幾句。」

  那位剛從哥倫比亞大學回國的教師,持了一把油亮的分頭,拿腔拿調地朗誦起來: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麼,一個忽飛還。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眾人聽了一陣嘲笑,那位留洋學者來了興致,又點燃一支雪茄,賣弄起來。

  「這位胡先生一生有三大優點,愛演講、愛社交、愛給女人寫信。到哥倫比亞大學不到一年,據他自己統計,收信999封,發信874封。其中給任鴻雋的女人陳衡哲通信五個月,發信40余封。還給一位洋女人叫韋蓮司的,寫了100封信。另外,和一位瘦鵑女士通信也不少。如此看來,這位凱約嘉湖畔的蝴蝶詩人,在回國前夕,又想借文學革命來暴得大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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